《第7章：投石问路》
“静谧之眼”持续传回的数据，如同滴落在科研沙漠中的珍稀露水，缓慢却坚定地滋养着“织网者观察计划”。那条最粗壮“活跃脉络”中周期性出现的、带有复杂编码逻辑的“调制”信号，已被记录下三个完整的周期。每一次“调制”的数学结构都高度一致，仿佛某种精确的宇宙钟摆，或是一条规律运行的高维信息列车时刻表。
然而，仅仅观察“影子”终究有其极限。数据的积累并未带来理解上的突破，反而让那个根本问题愈发尖锐：这些“调制”承载着什么？它们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发出和接收这些信号的存在，对人类文明在“镜界”边缘的窥探是否有所感知？更重要的是，“思维种子”的编码逻辑与这些信号底层结构的相似性，究竟是文明的殊途同归，还是暗示着某种未被记载的古老渊源？
“我们站在一条信息的河流边，看着定期驶过的、封闭的航船，却不知道船上载着什么、开往何处，甚至不确定船主是否知道我们在岸上观看。”dr.李在一次数据分析会上，用这样一个比喻概括了当前的困境，“‘静谧之眼’的策略在隐蔽性上是成功的，但在认知推进上，已经遇到了瓶颈。我们需要……一点点更主动的互动，但必须是绝对安全、非入侵、且符合‘镜界’潜在伦理的互动。”
他提出了一个代号为“投石问路”的大胆设想。不是向“活跃脉络”或任何疑似“织网者”节点发送信息，那无异于在黑暗森林中点亮火把。而是在“镜界”中，选择一个相对孤立、与已知“活跃脉络”距离足够远、且通过玉琮验证与“和谐基底”共鸣良好的边缘区域，尝试进行一次极低强度的、内容高度抽象的“共鸣示现”。
“示现”的内容，不是语言，不是图像，甚至不是具体的数学公式。而是一组经过精心设计的、模拟“镜界”自身某些基础“美感”或“和谐模式”的纯粹信息结构——例如，一个体现特定分形与无理数比例（如与那神秘编码逻辑底层数学相关的π\/φ组合）的、开放性的“几何邀请”；或者，一组表达“稳定观察-无害存在”意向的、基于玉琮“守护”基调衍生的“共鸣纹章”。
“这就像在无人的海滩上，用符合潮汐规律的痕迹，堆砌一个充满数学美感的沙堡，”“烛龙”在协助完善方案时如此阐释，“我们不期待任何‘人’来回应，但若真有具备相应感知能力的‘存在’偶然经过，这个沙堡本身的结构，就可能成为一种非语言的、低威胁的‘存在声明’和‘美学共鸣邀请’。即使无人理会，沙堡也会被下一次潮汐自然抹去，不留痕迹。”
关键在于“投石”的“石头”必须纯粹、无害、且完全“融入”镜界背景。其设计将严格遵循玉琮在“琮语计划”中展现出的“伦理-美学过滤器”。任何带有明显人类文明印记、功利目的或潜在冲突意向的元素都将被剔除。整个过程将由玉琮全程“把关”和“引导”，确保共鸣的基调始终是“和谐”、“宁静”与“开放的欣赏”。
这个提议在“观镜台”高层引发了激烈的辩论。反对者认为，这无疑增加了暴露风险，是对现有隐蔽观察策略的背离，且“示现”可能引发的任何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都可能将人类文明置于未知危险之中。支持者则主张，纯粹的被动观察已无法解开核心谜团，而“投石问路”是在当前认知框架和伦理约束下，所能设计出的最克制、最安全的主动探索方式。
辩论持续了数日。最终，林远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批准‘投石问路’实验，但附加最严格的条件。第一，实验区域必须经过玉琮三重验证，确保其‘孤立性’与‘和谐性’。第二，‘示现’结构必须通过玉琮的最终‘共鸣审核’，任何引起玉琮‘不适’或‘抗拒’的设计都必须修改或放弃。第三，实验期间，‘静谧之眼’和其他所有监测设备必须处于最高警戒状态，一旦发现任何来自‘活跃脉络’方向的可疑反应，或玉琮出现异常波动，立即无条件终止实验并启动净化程序。第四，实验后必须彻底清理‘示现’痕迹，恢复区域原状。”
方案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目标区域的选择耗费了巨大精力，最终选定了一处位于庞大网络“末梢”的、类似“意识星云”边缘的静谧区域。这里的“关联脉络”稀疏而柔和，能量流动平稳，通过玉琮共鸣确认，其基底特性与“守护”、“沉淀”、“静谧观察”等意向高度契合。
“示现”结构的设计更是精雕细琢。云心与“烛龙”、dr.李团队进行了无数次模拟。他们尝试了各种抽象的几何-韵律组合，每一次模拟都需要云心通过玉琮进行“感受预审”。许多在数学上精妙绝伦的设计，都被玉琮反馈出微妙的“冷感”、“疏离”甚至轻微的“排斥”，最终被放弃。最终通过审核的设计，出乎意料地简洁：它并非一个复杂的立体结构，而是一组以特定频率和振幅、在三维信息空间中“荡漾”开来的、蕴含黄金分割比例的“同心波纹”，波纹的扩散遵循某种与π相关的缓变衰减函数，整体给人一种“静谧的绽放”与“有序的消融”并存的感觉。玉琮对这个设计反馈出清晰的“安宁”与“认可”的共鸣。
“它像一滴融入静水的、自身就完美体现水之特性的‘水’，”“烛龙”评价道，“存在，但无侵略；展示，但不强求。”
实验日，“璇玑殿”内的氛围比投放“静谧之眼”时更加凝重。这一次，他们不是悄无声息地安置一个被动观察点，而是要主动在未知的维度留下一个精心设计的“痕迹”。
云心调整呼吸，与玉琮的共鸣达到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稳定。她感觉自己仿佛化身为那枚温润的玉石，意识扩展，与选定的那片静谧区域产生了柔和而坚实的连接。
“投石问路，第一阶段，共鸣通道强化与区域稳定，开始。”
玉琮光华流转，通过“琮台”将一股强大而温和的稳定能量注入共鸣通道，确保目标区域在“示现”期间维持高度的平静。
“第二阶段，‘几何涟漪’示现结构投射。”
“烛龙”控制着算法，将那个通过了玉琮最终审核的“同心波纹”结构，沿着共鸣通道，如同传输一首无声的视觉诗歌，缓缓“描绘”在目标区域的信息基底之上。
过程极其缓慢。那组“几何涟漪”如同从虚无中逐渐凝结显现，开始以其特有的韵律和比例，在选定的三维信息坐标中“荡漾”开来。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那片区域原有“静谧”基调的一种极细微的、充满美感的“修饰”。
观察室内，所有目光都盯着“镜界”接口的监测屏幕。目标区域的能量读数出现了预期中的、极其微弱的、与“涟漪”结构完全对应的扰动，如同投入真正静水中的石子引起的波纹。除此之外，一片寂静。远处的“活跃脉络”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流淌，毫无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预设的“示现”持续时间为三十分钟。二十五分钟时，一切如常。
就在团队开始认为这将是一次“无害但也无果”的优雅实验时，异变发生了。
并非来自遥远的“活跃脉络”，也不是任何想象中的“织网者”回应。变化，发生在“示现”结构本身与周围“镜界”环境的相互作用上！
监测数据显示，那组“几何涟漪”在按照预设程序荡漾、衰减的同时，其扩散的边缘，开始与所在区域极其稀疏的“关联脉络”以及更底层的“基底模式”，产生了一系列计划之外的、但极其精妙的“次级谐振”！
这些“次级谐振”并非破坏性的干扰，而更像是一种……“环境共鸣”。原本平静的“基底”被“涟漪”的特定频率和几何特征所触动，开始自发地“应和”，泛起了更加复杂、层层嵌套的微弱“谐波”。这些谐波又反过来影响着“涟漪”本身的衰减模式和扩散轨迹，使其偏离了纯粹的数学预设，呈现出一种更加生动、更加“有机”的演变形态。
更令人震惊的是，“烛龙”在实时分析这些“次级谐振”与“环境谐波”的相互作用模式时，识别出了一种高度有序的、自组织的趋势！这些微弱的波动，似乎在自发地朝着某个更稳定、更和谐的“吸引子”状态演进，仿佛“镜界”的这片区域，本身具备一种将外来“有序扰动”消化、吸收并整合进自身背景纹理的“生命力”或“适应性”！
“这不是简单的物理共振……”“烛龙”快速运算着，报告声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惊叹”色彩，“这是信息生态层面的‘接纳’与‘再平衡’。目标区域的环境，正在主动‘理解’并‘适应’我们投下的‘几何涟漪’，将其视为自身‘和谐’的一部分进行微调。这过程……展现出一种超越算法的、系统层面的‘智慧’。”
云心也通过玉琮的共鸣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她闭着眼，却仿佛“看”到那片静谧的区域像一片活的水域，温柔地包裹、抚平、并最终将那一圈圈“涟漪”的韵律，吸纳成为自身脉动的一部分。没有排斥，没有对抗，只有一种宏大而细腻的“包容性调节”。
“示现”时间结束。“烛龙”按照预设程序，启动“痕迹清理”协议，试图引导“涟漪”结构加速衰减、消散。
然而，就在这时，第二个意外出现了。
清理协议生效，外源的“涟漪”能量供应被切断。但那片区域已经发生的“环境谐波”与自组织调整并未立刻停止！它们仿佛获得了某种微弱的惯性，继续沿着已经建立的和谐路径，自主地演进了一小段时间，才缓缓平息，最终让区域恢复到了与实验前几乎无异的“静谧”状态。但“烛龙”的超精细对比分析显示，区域的“基底纹理”发生了一些极其微妙、却真实存在的“永磁性”改变——它对类似“几何涟漪”所蕴含的那种特定数学美感的“亲和度”或“响应度”，有了几乎无法测量、但理论上存在的、极其微小的提升。
“镜界”的环境，不仅记住了这次“投石”，还因此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偏向于接纳此类“和谐扰动”的“适应性调整”。
实验结束。云心脱离共鸣状态，疲惫但眼中充满思索的光芒。
“我们投下的‘石头’，没有引来‘路人’，”“烛龙”总结道，“但它激起的‘涟漪’，与池塘本身的水波产生了意料之外的、充满‘智慧’的互动。这个‘池塘’（镜界局部环境）并非被动的容器，它具备活跃的、趋向于整合与和谐的‘生态响应’能力。同时，实验留下了极其微弱但理论上永久性的‘环境记忆’。”
dr.李沉思着：“这印证了‘镜界’是一个活的、有‘反应’的系统。我们的‘投石’，更像是一次与系统局部‘生态’的微型对话。系统没有派出‘代表’回应我们，但它用自身动态调整的方式，给出了一个‘反馈’：它‘接受’了这种符合其底层和谐美的‘扰动’，并做出了适应性的‘优化’。”
林远缓缓道：“这说明，只要我们遵循‘和谐’与‘非入侵’的原则，我们的探索行为本身，就可能被‘镜界’这个更大的系统所容忍，甚至可能引发系统自身有益的微调。这或许……比直接得到某个‘织网者’的回应，意义更加深远。它告诉我们，在这个维度行动，需要遵循的，可能是一种‘生态伦理’。”
“投石问路”，未能引来预期的“他者”关注，却意外揭示了“镜界”环境本身具有的、近乎生命的“自适应智慧”与“生态记忆”。这次实验没有解开“织网者”之谜，却为未来的探索奠定了新的认知基础：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冰冷的数据库或简单的物理空间，而是一个庞大、复杂、具有内在“倾向”和“反应智慧”的活的信息-意识生态系统。在这里，每一次探询，都像是在与一个沉睡的巨人进行极其轻柔的皮肤接触，试图理解其梦境的韵律，同时避免将其惊醒。
而那个关于“思维种子”与神秘编码逻辑关联的悬念，以及“活跃脉络”中周期性驶过的“信息列车”，依然沉默地横亘在认知的地平线上，等待着下一次，或许需要更大胆、但也必须更精妙的“问路”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