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天光,如同被剪断了线的风筝,挣扎着沉入了墨蓝色的海平线之下。
风昊靠在粗糙的竹筏棚壁边缘,清晰地感知到,某种无形的“屏障”彻底消失了。
这不是他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赤裸地、毫无缓冲地,将自己投喂给这片遵循着最原始黑暗法则的无垠之海。
白日的酷热像是被某个无形的开关陡然关闭,几乎是顷刻间,一种湿冷、粘腻的寒意便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
海风也变了味道,不再是阳光蒸发后的干燥咸腥,而是混杂着一种隐约的、铁锈般的血腥气,以及某种大型生物在深水区缓慢腐烂时散发的、令人喉头作呕的甜腻。
他蜷缩在加固过的遮雨棚入口处,将自己尽可能隐藏在阴影里。
身后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胆怯。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燃料,不敢让火焰过于旺盛,生怕这团代表着文明与温暖的光明,会像黑暗森林中最为醒目的篝火,招来所有潜藏在深渊之下的、饥渴的目光。
然而,他又绝不敢让它熄灭。这簇摇曳不定的、微弱得可怜的光晕,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灵魂的虚无与恐惧的救命稻草。
寂静?不,这片黑暗从不寂静。
它是一种充满了低语、摩擦与窥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喧嚣”。
“哗啦……”
那不再是单纯浪花拍打筏身的温柔声响,更像是什么滑腻的、布满粘液的巨大躯体,在不远处慵懒地翻了个身,鳞片刮过水面的湿滑动静。
“咕噜……”
那声音来自更深、更暗的水下,不像是普通的气泡,倒像是某个沉睡巨兽在梦境中打了个满足的嗝,带着令人不安的食欲与力量感。
“吱嘎……吱嘎……”
这声音最近,几乎就贴在竹筏的底部。
不再是木材热胀冷缩的自然呻吟,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锲而不舍的试探意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坚硬的喙或粗糙的皮肤,反复刮擦、评估着这小小避难所的坚固程度。
风昊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死死地攥着消防斧那冰冷粗糙的木柄,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线焊接在这唯一的依靠上。
左手的指尖,则无意识地、一遍遍划过腰间那柄简陋鱼叉的尖端,直到传来细微的刺痛感,才让他确信自己还清醒地存在于这个噩梦中。
他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限,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狂野地撞击,那“咚咚”的声响几乎要震破他自己的耳膜,与外界那些细微却致命的声响争夺着听觉的主导权。
(环境扫描:生态缓和效应已确认完全终止。环境声谱分析显示,具备明确生物攻击意图的声源占比,已从福利期的不足5%攀升至37.8%。综合环境风险等级:高。附注:欢迎来到真实的“夜之海”,宿主。之前的夜晚顶多算是学前班,而现在,鲜血与死亡的毕业典礼,刚刚敲响上课铃。建议您……握紧您的斧头,并祈祷它足够锋利。)
附注那冰冷而毫无波动的警告,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海水,浇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的余温。
之前的夜晚,危险更像是一个遥远的、存在于公告和想象中的概念;而此刻,他清晰地认识到,危险已经化为了实体,它就盘踞在周围的黑暗里,呼吸着,窥视着,磨砺着爪牙。
突然!
“嘭!!!”
一声沉闷、凶悍、带着十足分量的撞击,毫无征兆地从竹筏左舷正下方的水中猛然炸响!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整个强化过的竹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猛地向右侧倾斜、剧震!
放置在边缘的一个原本用来接渗漏雨水的空塑料瓶,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这股巨力甩飞出去,瞬间便被墨色的海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昊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穿过,几乎是靠着纯粹的求生本能从地上一弹而起!
手中的消防斧想也不想,带着他全身的力量和恐惧,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本能地横斩而出!
斧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而冰冷的弧光,却只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和几缕咸腥的海风。
什么也没有。
心脏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近乎痉挛的频率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挤压着有限的氧气,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尖啸着奔流,带来一种冰冷的灼热感。
他死死地、几乎要将眼眶瞪裂般地盯着那片仿佛在蠕动、在嘲笑他的黑暗,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捕食者特有的、混合着好奇与贪婪的气息,正从那里弥漫开来。
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次的撞击,带着明确的、不容置疑的恶意和力量。
绝非什么无意间的碰撞,更不是漂浮物的随波逐流。
这是一次试探,一次评估,一次来自黑暗深处的、关乎他生死存亡的“问候”。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与死寂的对峙中,仿佛被拉长、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一秒,两秒……十秒……三十秒……
他维持着全力劈砍后的姿态,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额角不断渗出的、冰凉的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最终滴落在脚下的竹筏上,发出在这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的“嗒”的一声轻响。
(未监测到连续性攻击行为。根据冲击力度、角度及筏体形变数据分析,判断为主动撞击行为,排除漂浮物碰撞可能性。目标生物体型预估为中大型,具备相当力量与速度。其行为模式更倾向于……力度测试与潜在威胁评估。危险并未解除,宿主,它极有可能仍在附近徘徊。附注:它似乎觉得你这块“硬骨头”嚼起来可能需要费点力气,正在权衡菜单上的性价比。)
这一次,附注的语调里听不到丝毫往日的戏谑,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与冷静。
风昊喉咙滚动,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安抚那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但他紧绷的肌肉没有丝毫放松,慢慢坐回原处的动作僵硬而谨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手中的斧刃始终对外,闪烁着警惕的寒光。
他彻底明白了。
之前的夜晚,无论多么难熬,潜意识里,他都知道自己还身处一个被规则模糊保护的“新手区”。
而此刻,系统最后的温床已被抽走,他就像被剥去了所有外壳的软体动物,直接暴露在残酷的自然选择面前。
他唯一的护盾,不再是任何外物,而是手中这把沉甸甸的斧头,脑中这个时而毒舌却至关重要的附注能力,以及胸腔里这口不肯轻易服输、挣扎求存的倔强之气。
精神与肉体的双重透支,最终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他的意识堤坝。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以何种姿势,被这无边的疲惫强行拖入了断断续续、充满追逐与坠落噩梦的昏睡之中。
当黎明的第一缕熹微,如同神只施舍的怜悯般,艰难地刺破这厚重的黑暗时,他猛然惊醒,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传来阵阵深沉的酸痛,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铁锚。
但一种比身体恢复更清晰的感觉,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蜕变。
他沉默地拿起几根干燥的纤维,添进将熄的石灶中。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新的燃料,很快重新旺了起来,驱散着晨露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