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回归的瞬间,世界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重新塞满了意识。
耳朵里是海浪永不停歇的喧嚣,以及木筏结构在波浪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呻吟。鼻腔里充斥着海水的咸腥、自身汗液与疲惫交织的酸腐气,还有一丝劫后余生带来的、虚幻的清新。皮肤感受着略带凉意的海风,以及脚下竹筏那坚实(尽管依旧简陋)的触感。
视觉的恢复最为冲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片熟悉的、变幻莫测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然后,是同伴们同样苍白、惊魂未定的脸。
云希的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总是蕴含着温和生命力的眼眸,此刻被一层未散的恐惧和深切的疲惫覆盖,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身旁粗糙的绳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需要通过确认外物的存在,来锚定自身尚未完全从虚无中挣脱的灵魂。
雷啸的反应则更为暴烈。她几乎是瞬间弹起,身体微躬,摆出了一个下意识的防御姿态,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的海域,肌肉紧绷,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向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她的呼吸粗重,带着压抑的低吼,那是野兽从陷阱中脱身后,余悸与暴怒交织的本能反应。
陈原最为不堪。他直接瘫软在木筏上,双手死死捂住眼睛,然后又猛地放开,反复确认着视觉的真实性,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带着哭腔的嗬嗬声。冷汗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副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涣散而迷茫。
风昊自己是最后“回来”的。
他的意识仿佛还滞留在那片绝对虚无的边界,推演天赋在感官恢复的瞬间就不由自主地全力运转,试图分析、理解、重构刚才那超越逻辑与物理法则的恐怖体验。大脑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是精神力过度消耗的后遗症,但他强行压制着,只是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惯有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第一时间看向视野角落。
那冰冷的倒计时,依旧在无声跳动。
【93天06时42分11秒…10秒…9秒…】
它没有因为刚才那场意识层面的生死挣扎而有丝毫动容,依旧精准、冷漠地履行着它的使命,如同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们,短暂的喘息不过是下一次绝望的预告。
“刚…刚才…”陈原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试图描述,却发现任何词汇在那片虚无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感官剥夺。”风昊的声音打断了他,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结论。“第二十一次劫难。结束了。”
他的目光掠过同伴,确认着他们的生命状态——头顶那半透明的绿色血条虽然略有波动,但都维持在安全线以上。物理上,他们几乎无损。但精神上的损耗,肉眼可见。
雷啸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加固过的木筏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妈的…比跟十条变异章鱼打一架还累!”她喘着粗气,眼神中的暴戾逐渐被一种深切的疲惫取代。那种无力感,对于习惯用力量解决问题的她而言,比任何实体伤害都更令人挫败。
云希缓缓松开了抓着绳索的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她望向风昊,眼神复杂,有依赖,有后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在刚才那片虚无中,是风昊那冰冷而稳定的精神灯塔最先亮起,为她指引了方向。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谢谢…还有,大家。”
她的话是对所有人说的,但目光最终落在了风昊身上。那种超越言语的精神连接,虽已随着劫难结束而淡化,但残留的印记,却让彼此间的某种纽带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固。
风昊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没有沉浸于劫后余生的情绪,而是立刻将注意力转向了系统面板和周围环境。推演天赋如同精密的雷达,开始扫描、分析着任何可能存在的异常。
“检查物资,确认方位,注意状态。”他言简意赅地下达指令,强行将团队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的生存挑战中。“劫难间隔时间不确定,我们必须假设下一次随时会来。”
他的冷静,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众人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庆幸之火,却也驱散了那萦绕不散的虚无恐惧。现实的残酷,有时候反而是一种锚定。
众人依言行动起来。雷啸骂骂咧咧地开始检查武器和加固点,云希则走到那几株被她小心翼翼照料、此刻有些蔫萎的荧光海藻旁,指尖泛起微弱的绿光,尝试用“赋予”能力安抚它们,也安抚自己。陈原挣扎着爬起,开始清点所剩无几的医疗物资,只是手指依旧有些不听使唤。
风昊则站在木筏边缘,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海平线。他的推演正在疯狂计算着——刚才的感官剥夺,持续了大约标准时间的十七分三十四秒。期间,木筏随着洋流漂移了约一点三海里。周围海域的能量读数在劫难结束后有轻微紊乱,但正在快速恢复正常。没有发现明显的实体威胁…
然而,就在他试图推演下一次劫难可能的形式与时间点时,一股强烈的、非物理性的干扰骤然降临!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幻。
不再是那片一成不变的、令人绝望的无垠海。
他们脚下的木筏仿佛被无形之力拉扯,融入了一个…风昊记忆中属于旧日地球的场景碎片。
是会议室。
宽敞、明亮,却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长条桌的两侧,坐满了面容模糊、但衣着体面的人。他们面前摆放着厚厚的文件,墙上投影着复杂的数据图表,关于某种新型能源的利弊,关于某个偏远区域的开发与保护…
风昊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仿佛一个被固定在场边的幽灵。他看到“自己”坐在会议桌的一端,面前摆放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方案。一份标着“高效开发,短期收益巨大”,另一份写着“可持续规划,长期生态稳定”。他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权衡、压力、来自各方或明或暗的视线,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关乎无数人未来命运的选择重量。
这不是记忆的回放,而是…某种高度凝练的、关于“抉择”的场景重构。
几乎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云希的身影出现在一个熙熙攘攘的难民救助站,她面前是有限的医疗资源和无数伸出的、渴望的手;雷啸则置身于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前线,她的命令关乎一个小队的生死,是执行风险极高的突击任务,还是选择相对安全但可能贻误战机的固守待援;陈原则仿佛回到了他的医院,手术台上是垂危的病人,而门外还有更多等待救治的伤者,有限的尖端医疗资源,该如何分配…
冰冷的系统提示,如同最终的审判之音,同时在他们四人的脑海深处轰然响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重若千钧:
【第二十二次劫难:文明抉择。】
【重现历史关键节点。】
【你们的判断与选择,将直接影响后续劫难难度与团队收益。】
【抉择,开始。】
那沉甸甸的、关乎道德、伦理、价值与生存概率的砝码,不由分说地,压在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灵魂天平之上。
风昊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那两份象征着不同文明走向的方案书,推演天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试图计算每一个选择背后,那漫长而复杂的因果链…
而他知道,云希的悲悯,雷啸的果决,陈原的仁心,也正在各自的场景中,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与考验。
这一次,敌人不在海上,而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