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午后渐渐停歇，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惨白的天光。城西老城区像一块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颓败与宁静奇异地交织。马涛把一辆半旧的灰色面包车停在距离“静心书院”两个街口外的便民超市停车场，这里是观察的理想位置——既不远不近，又能完美融入周遭环境。
他摇下车窗，点燃一支烟，目光透过缭绕的青色烟雾，久久凝视着远处那栋白墙黛瓦的建筑。静心书院。牌匾是上好的楠木，字迹遒劲，门前的石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与两侧斑驳的墙壁、晾晒着廉价衣物的窗户形成了刺目的对比。过于干净了，在这种地方，显得格外突兀。
车内弥漫着烟草、旧皮革和潮湿空气混合的复杂气味。马涛的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在这片泥潭里扎根极深的老地头蛇。
约莫一刻钟后，一个穿着藏蓝色旧工装、身形佝偻的老头慢悠悠地晃荡过来，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买的馒头和咸菜，看起来和街上任何一个普通老人别无二致。他自然地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带进一股街市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食物气息的味道。
“马所，您这车……可真够低调的。”老周，也就是那老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壑，每一道都藏着市井的智慧与风霜。
“少贫，老周。”马涛递过去一支更好的烟，又帮他点上，“对面那庙，香火怎么样？”他用了个隐晦的词。
老周深深吸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视线也投向静心书院，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精明起来，与刚才的龙钟老态判若两人。“庙小妖风大啊，马所。”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白天，规规矩矩，来的多是些孩子和老人，念经的念经，打坐的打坐，一派祥和。”
他顿了顿，弹了弹烟灰：“可这庙，它不过午。一过了子时，味儿就变了。”
马涛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细说。”
“车子，”老周伸出两根手指，“大概十天里，总有个两三天，后半夜，凌晨一两点钟，会有黑车子来。不是寻常的轿车，像是改装过的，发动机声闷，底盘低，玻璃黑得透不进光。从不走前门，直接绕到后院，那扇平时锁着的铁门，悄没声儿就开了，等车进去，又悄没声儿关上。我远远瞄过两眼，那开门的，动作利索，不像普通看门的。”
“车牌？”
“记过三回。”老周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翻开来，指着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记下的几个号码，“我让跑运输的小子们私下查过，屁都查不到，干净得像刚洗过的，九成九是套牌。”
马涛拿出手机，将这几个号码拍照传回给林倩。即使知道是套牌，这也是重要的行为模式信息。
“还有呢？”
“后院靠西墙根那一溜，”老周用手指虚点着方向，“看见没？那儿的草，长得比别处旺得多，深绿色，油亮油亮的。这都入秋了，别处的草早黄了尖，就那儿，还精神得很。我年轻那会儿，在矿上干过，也帮着挖过掩体，这模样……底下八成是空的，或者有通风散热的结构，地气儿上涌，才养得出这么旺的草。”
地下空间。这个信息与之前掌握的“地下管网复杂”彻底对上了。马涛感觉自己的心跳略微加速。
“动静呢？有没有听过或者见过什么不寻常的？”
“动静……”老周皱紧眉头，努力回忆着，“上个月，十五号左右，晚上下雨，我关节炎犯了，睡得轻。大概凌晨三四点，好像听见‘嗡’的一声，不长，就几下，闷闷的，不像打雷，倒像是……地底下有什么大机器启动了一下，然后又停了。再后来，就没了。”
车辆、深夜秘密活动、疑似地下空间、异常声响……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老周这条老地头蛇的串联下，逐渐勾勒出静心书院隐藏在“修心养性”表象下的诡异轮廓。
“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生面孔在附近转悠？或者书院里有没有人行为反常？”
“生面孔……有几个，穿着打扮挺讲究，不像这片的。至于书院里头，”老周摇了摇头，“嘴都严实得很。那个打扫卫生的刘婶，我以前还能跟她聊两句，最近见了面，眼神都躲闪，问啥都说不知道，规矩严了，估计是上头吩咐了。”
马涛又追问了几个细节，将关键信息一一记下，最后从钱包里数出一叠钞票，塞进老周装馒头的塑料袋里：“老规矩，嘴巴紧点，最近风声鹤唳，你自己也当心。”
“放心，马所，我懂。”老周捏了捏塑料袋，感知到厚度，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他拉开车门，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老城区的街巷中。
几乎就在马涛与老周会面的同时，市局技术侦查科内，林倩和冯浩川正面对屏幕上流淌的数据洪流，试图捕捉其中异常的“涟漪”。
“刘队，马涛刚传回来几个疑似套牌车牌号，已录入系统进行深度碰撞比对。”林倩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系统传来，伴随着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另外，对明德基金会的资金流水进行了更精细的溯源分析。表面上看，超过九成的资金流向清晰可控，主要用于省医学院的科研项目资助和静心书院的日常运营、师资支出。但是……”
她切换了屏幕画面，一条条颜色各异的资金流线如同神经脉络般展开。“发现有大约百分之四点七的资金，在流入静心书院的一个后勤保障子账户后，并没有用于采购教学物资或支付水电薪金，而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内部划转，最终流入一个注册在维京群岛的空壳公司‘晨曦国际’。这笔钱在‘晨曦国际’的账户里停留时间极短，几乎瞬间就被打散成数十笔小额资金，通过多个国家的加密货币交易所进行洗白，最终去向……无法追踪。”
“百分之四点七，对于一个年资金流量数千万的基金会来说，绝对值并不惊人，但足够支撑一个相当规模的秘密行动体系。”冯浩川站在电子白板前，上面已经绘制出静心书院、明德基金会、省医学院以及曹岳凡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图谱。他用电子笔在“静心书院”上画了一个圈，“曹岳凡在审讯和日记中，都含糊地提到过‘安全屋’和‘资源节点’。这个书院，无论从地理位置（紧邻废弃水塔），还是从资金流转路径来看，都完美符合‘节点’的特征。老周提到的地下空间，如果确实存在，其用途可能远超仓储，或许是进行某些需要高度隐蔽的活动的场所，比如……信息中转、人员临时庇护，甚至是一些不需要大型设备但要求绝对保密的初级加工或测试。”
刘世友沉默地倾听着，手指在桌面上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张静初办公室的投毒未遂事件，如同一声尖锐的警笛，宣告对手的行动模式正在从隐蔽的心理操控转向更直接、更危险的物理清除。静心书院这个潜在的“节点”，必须尽快摸清其底细。
他接通了与马涛的加密线路：“情况汇总我已经收到。你那边实地观察感觉如何？”
“老周的消息源一向可靠，结合我自己的观察，这书院肯定是个藏污纳垢的窝点。”马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后院围墙东北角有个视觉死角，长了一棵老槐树，枝叶茂密，墙头的监控探头大概率覆盖不全。我盘算着，是不是等夜深了，带两个手脚麻利的兄弟，用点‘非正式’的手段进去探个虚实？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绝对不行。”刘世友斩钉截铁地否定，“对方刚刚对张静初动手，警惕性正处于最高点。任何非授权的潜入，无论多么巧妙，风险都不可控。一旦被察觉，不仅我们会打草惊蛇，这个可能至关重要的节点也会被立刻切断或转移，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他略作沉吟，快速做出部署：“浩川，你结合老周对草势和异常声响的描述，以及林倩提供的建筑结构图，优先建模分析出书院内最可能存在密室或地下入口的区域。林倩，继续深挖那个‘晨曦国际’以及资金流末端的所有关联信息，尝试寻找其他关联账户或Ip痕迹。同时，想办法从市政、规划部门调取静心书院及其周边区域最原始的建筑图纸和地下管网分布图，进行精确比对。”
他的指令清晰而冷静，在冒险突进与稳健调查之间，选择了后者。直接潜入固然可能快刀斩乱麻，但在对手已有防备的情况下，更可能的是引火烧身。
“马涛，”刘世友继续下令，“你的人继续保持外围严密监视，记录所有进出车辆、人员的外貌特征、时间规律。特别是运送垃圾、食材、办公用品的车辆，重点盯防。同时，尝试寻找突破口，看能否从书院内部发展一个信息源，哪怕是最基层的保洁、保安，或者被边缘化的行政人员，用巧劲，不要用强。”
“明白。”马涛应道，语气中收起了之前的跃跃欲试，恢复了沉稳。
“我们需要一个能进去看看的、合情合理的名义，但又不能是我们这张脸。”冯浩川摩挲着下巴，思考着，“常规的消防、卫生、税务检查，对方肯定早有准备，大概率查不出什么。能不能从省医学院那边的学术合作项目入手？以交流考察或者项目审计的名义？”
“这类名义同样会被重点应对，而且容易引起对方在学术层面的警惕，反而可能掩盖其在其他方面的异常。”刘世友否定了这个提议，“对方的结构非常严密，我们必须找到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或者无法拒绝的切入点。”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电子白板上“静心书院”四个字上。这座在老城区深处披着传统文化外衣的建筑，其地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它仅仅是曹岳凡庞大网络中一个普通的物资与人员中转站，还是与“净界”那更深层、更黑暗的核心秘密紧密相连？
找到那把能悄无声息打开这扇门的钥匙，已成为当前调查工作的重中之重。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以及猎手与猎物彼此试探的紧张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