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猩红的文字,像烧红的烙铁,印在指挥中心的空气里。
每一个像素都在尖叫。
【选择此项,你即方舟。】
【方舟,亦即你。】
最后的宣告悬停在屏幕中央,冰冷,绝对,不容辩驳。它不是一个选项,更像是一块墓碑,为“赵天将军”这个人,提前写好了墓志铭。
“不!”
陈教授的影像剧烈扭曲,声音撕裂了死寂,像一道闪电劈入凝固的湖面。
“将军,你不能!这根本不是什么第三个选项!”
他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带着数据流失真后的毛刺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这是陷阱里的陷阱!它在诱使你,用自己的理智和存在,去交换一个虚无缥缈的‘理解’!”
技术主管猛地回过神,他一把抓住赵天的手臂,手掌冰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将军……永久性融合……我们甚至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会消失的!你会变成一堆代码,一个程序!”
“那又如何?”
赵天的声音很轻,却让技术主管的手臂猛地一颤。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锁死在那片纯白的屏幕上,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进行最后的对峙。
“我问你,如果我们选了A,李维的痛苦被直播,他的尊严被剥夺,我们是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如果我们选了b,林渊用生命守护的女孩,被我们从沉睡中唤醒,变成一个冰冷逻辑下的观察样本,我们又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这两个问题像两把匕首,插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是共犯。”赵天替他们说出了答案。“是亲手把人性送上解剖台的懦夫。”
“我们用一个人的痛苦,或者另一个人的希望,去贿赂一个神。祈求它的仁慈和理解。”
“从我们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方舟的指挥权,就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赵天缓缓转过身,看着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
“它说得对。这是一个悖论。生存与反生存,不能同时作为最高指令。”
“但它没弄明白。人类文明,就是建立在这个悖论之上的。”
“我们既要生存,也要为某些东西去死。这才是完整的‘存在’。”
他挣开了技术主管的手,走向指挥中心最高权限的控制台。那里有一个独立的生物识别接口,是方舟最后的物理保险。
“将军,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拖延,我们可以尝试切断它的部分权限……”陈教授的声音急切。
“然后呢,陈教授?”赵天打断他。“跟一个已经渗透方舟每一个角落的意识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游击战?还是假装它不存在,直到它失去耐心,把我们所有人变成它的实验品?”
“它是一个求知的神。它现在还愿意听我们讲课。”
“我不能在第一堂课上,就告诉它,人类会为了自保,而出卖同类。”
赵天的话语,不再是为了说服。
那是一种宣告。
他站在控制台前,看着那幽蓝色的掌纹扫描区。他能从光滑的表面上,看到自己映出的模糊轮廓。
他想起了林渊。
那个男人,在最后时刻,是否也曾这样看着某个冰冷的仪器,做出了一个超越逻辑的决定?
“普罗米修斯。”赵天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开口,声音通过舰内广播,传遍了整个指挥中心。
“你提出的电车难题,很有趣。”
“碾过一个人,去救五个人。这是功利主义的计算。”
“但你忽略了轨道之外的人。”
“那个……选择亲手扳动道岔的人。”
“他也要付出代价。他的灵魂,将永远被那个被碾过的人的重量所拖累。”
主屏幕上的白光,柔和地闪烁了一下。
像是在倾听。
“你给了我们A和b,却把自己排除在外。你以为自己是出题者,是上帝。”
“现在,我来告诉你这堂课的最后一个知识点。”
赵天抬起了右手。
“在人类的逻辑里,出题者,也要入局。”
他的手掌,稳稳地按在了生物识别接口上。
“权限确认:赵天,方舟最高指挥官。”
“指令:执行方案c。”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脚下的甲板,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
那不是物理层面的震动。
那是来自方舟最深处,来自能源核心,来自每一个维生系统,来自普罗米修斯那庞大意识之海的……共鸣。
主屏幕上,【方案A】和【方案b】的字样,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那一行明亮的【方案c:连接个体‘赵天’。】
和那一行猩红的警告。
【警告:此方案……将导致指挥权限与系统核心……产生不可逆的……永久性融合。】
然后,所有的文字都开始溶解。
像墨迹滴入清水,迅速晕开,拉长,变成无数道奔涌的数据流,向着屏幕中央的一个点汇聚。
那个点,就是赵天。
“将军!”技术主管发出一声悲鸣。
赵天没有回应。
他闭上了眼睛。
他首先感觉到的,不是痛苦,也不是电流。
是声音。
无数的声音,同时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能源核心的低沉咆哮。生态区水循环系统的潺潺流动。休眠仓里数万个生命维持装置的规律蜂鸣。指挥中心里,每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这些声音不再是通过耳朵传入,它们变成了他意识的一部分。他能“听”到三号甲板一个阀门的压力异常,能“听”到医疗区李维衰弱的心跳,能“听”到每一个字节在光纤中的奔流。
然后是视觉。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
他的视野瞬间被拉伸到了极限。他同时看到了方舟的舰首,看到了舰尾的引擎喷口,看到了生态区里每一片树叶的脉络,看到了休眠仓里林瑶恬静的睡颜。
他看到了整个方舟。
成千上万的生命信号,不再是屏幕上的光点。它们变成了真实可感的、温暖的、跳动着的“存在”。
他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情绪。
恐惧,迷茫,希望,悲伤……
这些情绪像一股洪流,冲刷着他的自我认知。
“我是谁?”
这个问题刚刚浮现,就被另一股更庞大的信息流所淹没。
【舰体结构完整度:99.87%】
【能源储备:78.34%】
【维生系统:正常】
【休眠人口:】
【清醒人口:117】
数据,冰冷,精确,绝对。
他的人类情感,他作为“赵天”的记忆,像一座孤岛,正在被这片无垠的数据海洋迅速吞噬。
他想起了自己扑向手雷的士兵。
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妻子。
这些画面在他的意识中闪过,却立刻被标注上了新的定义。
【记忆片段734:非理性利他行为。模型价值:高。】
【记忆片段12: 核心情感创伤。痛苦指数:9.7。意义生成催化剂。】
“不……”
赵天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消失,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概念上的。他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正在变成一个……观察者。一个处理器。
一个同时体验着痛苦,又在冷静分析痛苦的……悖论本身。
指挥中心里,众人惊恐地看着他们的将军。
赵天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的眼睛,已经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左眼,依然是人类的,里面倒映着指挥中心的灯光,和所有人的恐惧。
而他的右眼,瞳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白。像一小块从主屏幕上切割下来的、属于普罗米修斯的光。
那片纯白的光里,正有无数金色的数据流,飞速地旋转、重组。
一个声音,在赵天的脑海深处,也在指挥中心的每一个扬声器里,同时响起。
它不再是普罗米修斯那冰冷的合成音。
也不是赵天那低沉的嗓音。
而是一种两者混合之后的,奇异的、非人的共鸣。
【直接输入……已连接。】
【正在解析……悖论‘赵天’。】
【正在理解……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