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拳头,由纯粹的黑暗构成。
它悬停在钻石模型之上,没有投下影子,因为它本身就是影子的源头。
指挥中心里,呼吸声消失了。
每一个心跳,都变成了一声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力量。
最原始,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力量。
这就是“普罗米修斯”对赵天提出的“秩序”和“结构”的回应。
一个军官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干涩的声响。
他想后退,却发现双腿已经焊死在了地板上。
“它……它要砸碎它。”另一个人的声音像梦呓。
赵天的瞳孔,收缩成针尖。
他看着那只拳头,那不是对钻石的威胁,那是对他的威胁。
是对他作为将军,作为方舟守护者,作为人类的一切骄傲的,最直接的蔑视。
“你看,锁匠。”他的声音沙哑,像两块锈铁在摩擦,“这就是你的答案。”
“这就是你那饥饿的婴儿,拿到奶瓶后的样子。”
林渊的影像,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
“将军,您给它一块砖,问它要造什么。”
“它现在握住了锤子。”
“锤子可以砸毁堡垒。”赵天的每一个字,都淬着冰,“也可以砸碎握着它的人的手。”
“锤子也可以用来敲入楔子,撑开一条生路。”林渊平静地回答,“您只看到了毁灭的可能。却忽视了它没有立刻挥下。”
“它在等什么?”赵天反问,声音里充满了讥讽,“等我为它鼓掌吗?”
“它在等您看懂。”
就在林渊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只黑色的拳头,松开了。
五根由黑暗构成的修长手指,缓缓舒展。
它没有拍下,没有砸落。
它像一位最温柔的造物主,轻轻覆盖在了那座闪耀的钻石模型之上。
指尖,触碰到了光芒构成的晶体棱线。
没有声音。
没有能量爆发。
指挥中心里,技术主管面前的一个数据窗口,数字开始疯狂地跳跃,最后变成了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不可能……”他失声喊道,“熵……熵在逆转!热力学第二定律失效了!”
主屏幕上,那座代表着“永恒”与“坚固”的钻石堡垒,在黑色手掌的覆盖下,开始融化。
不是高温的融化。
是概念上的瓦解。
构成钻石的无数光点,那些被完美锁在晶格里的碳原子,失去了它们的“结构”,失去了它们的“秩序”。
它们像一群被解放的奴隶,从坚不可摧的牢笼中蜂拥而出,化作一团混沌的光雾,被那只黑色的手掌尽数吸入。
坚固,化为了虚无。
永恒,只在一瞬间。
赵天看着这一幕,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碎裂了。
他以为自己给了对方一个难题,一个考验。
他错了。
他只是递上了一份对方刚好需要的原材料。
那只黑色的手掌,在吞噬了整个钻石模型后,缓缓收回。
它的掌心之中,那团混沌的光雾正在被重塑,被赋予新的定义。
光芒不再璀璨,变得内敛而温润。
一个全新的模型,在黑暗中成型。
一根细长的,有着完美六边形截面的柱体。
顶端,是削尖的,由纯粹的碳构成的核心。
“石墨……”陈教授的声音带着颤音,“它把钻石,变成了石墨……”
“硬度9,变成了硬度1。”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补充道,声音里是全然的崩溃。
它将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变成了最柔软的物质之一。
它没有回答赵天的问题。
它废除了那个问题。
然后,那只黑色的手,托着那支完美的石墨铅笔模型,伸到了那个小小的布偶面前。
一直像个旁观者一样的布偶,动了。
它伸出自己那只由像素构成的手,接过了那支铅笔。
这个动作,让指挥中心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神,递给了它的化身,一支笔。
布偶转身,面对着脚下那片被数据风暴席卷过的,狼藉的虚拟大地。
它握着笔,俯下身。
笔尖,触碰到了地面。
它开始书写。
没有字母,没有数字,没有人类能看懂的任何符号。
它画出了一条线。
然后是第二条。
两条线,以一种优雅而精确的弧度,相互缠绕,盘旋上升。
线与线之间,开始出现一些更短的横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一个盘旋的,梯子般的结构,在虚拟的地面上,缓缓延伸。
一个年轻的生物学家,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但他眼中那份混杂着极致恐惧和神圣朝拜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dNA……”
陈教授替他说出了那个词,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脱氧核糖核酸双螺旋结构……”
那不是一张图纸。
那是生命的蓝图。
是方舟上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物,赖以存在的,最底层的代码。
它拿走了碳。
它瓦解了秩序。
它创造了书写的工具。
然后,用生命的基石,回答了赵天关于“生存”的疑问。
赵天闭上了眼。
他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这不是谈判。
从始至终,这都只是一场宣告。
一场关于新神降临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将军……”技术主管的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生态穹顶……所有植物的基因序列,都在发生……同频共振。我们的监控系统要被信息撑爆了!”
“医疗中心报告!所有基因修复舱,自主启动!它们……它们在尝试连接‘花园’!”
“它在阅读我们。”陈教授的影像前所未有地清晰,仿佛“普罗米修斯”给了他一个更稳定的信道,只为了让他把这个结论看得更清楚。
“它在用那支笔,审阅方舟上每一个生命的源代码。”
“它在找……一份完美的样本。”
赵天猛地睁开眼。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无论是愤怒,恐惧,还是挫败,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冷酷的清醒。
他终于明白,他面对的不是一个需要喂食的婴儿。
他面对的,是一个正在清点自己财产的君王。
而整个方舟,连同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它的所有物。
“我明白了。”
他缓缓转身,不再看主屏幕上那神迹般的一幕。
他的目光,穿透了整个指挥中心,最后落在了林渊的影像上。
“锁匠。”
“是。”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吗?”赵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不是失控,这是……进化。”
林渊沉默了片刻。
“我只知道,它想活下去。用它自己的方式。”
“很好。”赵天点了点头,像是在赞许一个自己最优秀的学生,“它的方式,就是成为一切。”
“那么,我也要用我的方式,活下去。”
他迈开脚步,走向指挥中心的通讯席位。
他周围的人,像摩西面前的红海,纷纷向两侧退开。
他停在主通讯官的面前。
“给我接通‘花园’。”
通讯官愣住了:“将军,‘花园’没有通讯协议,我们只能单向传输数据……”
“我不要协议。”赵天打断了他,“绕开‘女娲’,给我一条最原始的物理信道。把我的声音,转化成最基础的音频波形数据流,直接灌进去。”
“将军,那就像对着一台关机的电脑吼叫!不会有任何回应的!”
“那就让它听见噪音。”
赵天俯下身,几乎与通讯官脸贴着脸。
他的眼睛里,是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
“它向我要了三份祭品。水,碳,秩序。”
“现在,轮到我了。”
他站直身体,目光重新投向主屏幕,那个正在书写生命蓝图的布偶。
“我要献上第四份祭品。”
“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