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的指尖,冰凉。
她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流速正在减慢,四肢百骸都泛起一股无力的寒意。
那句“有点疼”,像是一颗子弹,击穿了病房里由死亡和铁腕构筑的凝固空气,精准地命中了她。
他不是在撒娇。
他也不是在示弱。
他是在提醒她,她的身份。
医生。
陈教授靠在墙上,像一尊瞬间风化的雕像。他灰败的眼神从林渊身上,缓缓移到王雪脸上。那眼神里有祈求,有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望。
他期望王雪能做点什么。
用手术刀,用注射器,用任何一个医生可以接触到病人要害的机会。
王雪看到了那份期望。
她也感觉到了那份期望的重量,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脊梁。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冰冷的味道。
她没有去看陈教授。
她转身,走向医疗推车,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金属器械在盘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每一个声音,都像是在敲打着在场之人的神经。
她拿起一把止血钳,一卷新的生物绷带。
然后,她走回床边。
林渊没有睁眼,胸口随着呼吸微弱起伏。那道刚刚被能量过载撑裂的伤口,正在向外渗着暗红色的血液,染红了身下的白色床单。
像一朵在雪地里,缓慢绽放的、不祥的花。
“你杀了三十二个人。”
王雪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她一边说,一边用沾了消毒液的棉球,轻轻擦拭着他伤口的边缘。
她的动作很专业,很冷静,仿佛她处理的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而是一件需要修复的精密仪器。
林渊的身体因为消毒液的刺激,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
“不。”他回答,声音里带着伤后的沙哑,“我救了一千二百九十六个人。”
“用三十二条命,换一千二百九十六条命,这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陈教授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你就是这么计算生命的?”
林渊没有理他。
他的注意力,全在王雪身上。
或者说,在王雪那只拿着棉球的手上。
“医生,你的手很稳。”林渊说。
王雪没有回答。
她放下棉球,拿起了缝合针。针尖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寒星。
“你知道外科医生和屠夫的区别吗?”她问,手里的针线开始穿过他的皮肤。
她能感觉到针尖刺入肌肉的阻力。
“说来听听。”林渊的声音,依旧平稳。
“屠夫的工作,是让牲口死去。而医生的工作,是让病人活下来。”
王雪的每一针,都缝合得极其精准。
她没有使用麻醉剂。
一来,他的身体状况未必承受得住。
二来,她不想用。
“所以,你想说我是屠夫?”林渊问。
“不。”王雪打下最后一个结,剪断了缝合线,“你不是屠夫。”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终于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痛苦,只有审视。
“你只是在用你的方式,让更多的人……活下来。”王雪一字一句地说,“像一个……兽医。”
病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
陈教授难以置信地看着王雪。
他以为她会反抗,会质问,会用医生的天职去审判林渊。
他没想到,她会给林渊的行为,找到一个如此冷酷,又如此贴切的定义。
兽医。
在兽医的眼里,没有“人”,只有“种群”。
兽医的职责,不是拯救每一个个体的情感和尊严,而是保证整个种群的延续。
淘汰病弱的,是为了保护健康的。
这不人道。
但这很科学。
林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那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赞许。
“看来,我为我的动物园,找到了一个合格的兽医。”
他撑着床,慢慢坐直了身体。
王雪默默地后退一步,开始收拾医疗器械。
她知道,她的选择,已经做完了。
从她拿起缝合针,而不是手术刀的那一刻起。
她选择的,不是林渊。
她选择的,也不是陈教授所代表的人道主义。
她选择的是自己的天职,以一种扭曲、但却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式。
——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哪怕代价是放弃一部分人。
“教授。”林渊的目光转向墙边的陈教授。
陈教授的身体,僵硬地动了一下。
“你刚才说,救援队有十二个人。”林渊说。
“……是。”
“他们都是飞船上最精锐的工程和安保人员?”
“……对。”陈教授的声音干涩。
“很好。”林渊点了点头,“十二个身强力壮,熟悉飞船结构,并且拥有武器使用经验的个体。”
他看向病房门口。
技术主管不知何时,又悄悄地回来了。他像一只受惊的土拨鼠,半个身子藏在门后,脸色惨白。
“主管。”
“在!先生!”技术主管立刻站直了。
“通知下去。”林渊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发出,清晰,不容置疑。
“第一,以‘方舟号’最高指挥部的名义,发布全船通告。内容是:c区因结构损毁发生重大维生系统故障,三十二名船员不幸遇难。我们对此表示沉痛哀悼。”
技术主管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是。”
“第二,即刻起,全船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所有能源,除维持基本生命保障外,全部向主引擎、武器系统、以及生态农业区倾斜。”
“第三,重新进行人员编制。所有人,按照专业技能、身体状况、心理评估,分为三个等级。A级,核心技术人员与战斗人员。b级,辅助后勤人员。c级,无特殊技能者、家属、以及……”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陈教授。
“……以及思想不稳定,无法为集体创造正面价值的个体。”
陈教授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你要干什么?”他失声问道。
“动物园,需要新的规矩。”林渊淡淡地说,“也需要重新划分笼子。”
“第四,物资重新配给。A级人员,保证百分之百的营养和能源供给。b级,百分之七十。c级,百分之五十。”
技术主管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疯狂地闪烁起来。他在飞快地记录着,额头上的冷汗,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地板上。
这些命令,每一条,都在颠覆着“方舟号”过去建立起来的、基于人道和平等的旧秩序。
这是一场革命。
一场由一个人发动的,冷血的革命。
“第五,”林渊看向王雪,“医生,你的医疗资源,也一样。优先救治A级人员。”
王雪收拾器械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林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如果一个c级人员和一个A级人员同时需要急救,而我只有一份药呢?”她问。
“那就问问你自己。”林渊反问,“是救一个能修好引擎的工程师,还是救一个只会哭泣和消耗氧气的家属,哪一个更能增加我们活下去的概率?”
王雪沉默了。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或者说,答案残酷得让她无法说出口。
“最后一条。”林渊的目光,落回到陈教授身上。
“教授,你被降级为c级人员。”
陈教授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屈辱和愤怒的火焰。
“你……”
“但是,”林渊打断了他,“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到A级。”
他指了指桌上的数据板。
“我要你,还有你手下所有研究员,二十四小时之内,给我一份关于K-7畸变体的完整分析报告。我要知道它的一切,它的弱点,它的行为模式,以及……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靠回床头,眼神变得深邃。
“我的动物园里,闯进了一只不属于这里的野兽。”
“我需要知道,是谁把它的笼子打开,扔进来的。”
“这是命令,教授。完成它,你就能继续享受A级人员的待遇。完不成……”
他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的含义。
陈教授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瞪着林渊,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凌迟。
许久。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垂下了头。
“……是。”
一个字,耗尽了他最后的尊严。
他转身,像一具行尸走肉,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病房。
“去执行吧,主管。”林渊对门口的技术主管挥了挥手。
“是,先生!”
技术主管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跑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了林渊和王雪。
那套沾染了林渊血液的医疗器械,还放在推车上。
王雪默默地将它们收好,准备拿去消毒。
“医生。”林渊的声音,忽然响起。
王雪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刚才,有机会杀了我。”林渊说,“用那根缝合针,刺穿我的颈动脉。在那种距离下,我反应不过来。”
王雪的后背,僵硬了一瞬。
“我的职责是救人。”她冷冷地回答。
“不。”林渊说,“你只是在赌。”
“赌我这个‘兽医’,真的能带领你们这个‘种群’,活下去。”
王雪转过身,看着他。
“我不好奇赵天舰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她说,“我现在比较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渊看着她,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我只是一个病人。”
“一个被关了太久,终于从笼子里出来,发现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更大、也更危险的笼子的病人。”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仿佛陷入了沉睡。
王雪站在原地,看了他很久。
最后,她推着医疗车,转身走出了病房。
门在身后无声地滑上。
走廊里,灯光明亮,却照不透人心的阴影。
她能听到,广播系统里,传来了“方舟”那冰冷的机械合成音,正在向全船播报着c区的死讯,和新的等级制度。
哀悼和命令,通过同一个扬声器,传遍了这艘钢铁棺材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时代,结束了。
另一个时代,以三十二条人命为祭品,开始了。
王雪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将额头抵在金属墙面上。
她打开了自己的个人终端。
上面,她的身份信息,已经被“方舟”自动更新。
姓名:王雪。
等级:A。
职业:首席医疗官。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刚刚由最高指挥官添加的备注。
——动物园首席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