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芯里传来的“咔嗒”声,在地下通道的寂静里像颗石子投进深潭,一圈圈荡开时,竟撞得林砚的耳膜微微发颤。他指尖还贴在铜质锁芯上,那道刚转过两格的纹样边缘还带着金属的凉,可这声脆响却像根引线,猛地拽开了他记忆里的一道闸门——太和殿的木构气息、刨花的清香、还有指尖触到蚂蟥榫时那丝微妙的阻力,瞬间都涌了上来。
“这声音……有点耳熟。”林砚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跟自己说话,目光落在锁芯上,却没了焦点,显然是沉进了回忆里。他下意识地摩挲着锁芯凸起的榫头,指尖能感觉到那道细微的棱——这触感,和当年他第一次拆解太和殿斗拱时,摸到蚂蟥榫的榫肩几乎一样,都是带着点刻意打磨的圆润,却在受力处藏着不容错辨的棱角。
乔明举着手电的胳膊酸了,换了个姿势,光柱晃过林砚的脸,看见他眉头微蹙,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是在黑夜里找到了灯:“林师傅,你想起啥了?是不是跟这锁的门道有关?”
林砚没立刻回答,而是抬起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微小的角度,模拟着记忆里的动作:“去年修太和殿西梢间的斗拱,有一组蚂蟥榫卡得特别紧,我当时以为是木材变形,硬撬了半天没动,后来老周师傅过来,让我顺时针转半圈再推——你猜怎么着?”他顿了顿,指尖在空中虚划了个旋转的弧度,“那榫头像活过来似的,顺着劲就进去了,老周师傅说,这叫‘顺卡逆松’,是老木匠传下来的规矩,榫卯里藏着劲,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苏晓扶着石壁的手紧了紧,后背的疼似乎都轻了些,她凑近了些,手电光落在锁芯转动过的痕迹上:“你的意思是……这银库锁的榫卯,也跟太和殿的蚂蟥榫一样,有‘顺卡逆松’的规矩?”
“不是像,是根本就是一个路子。”林砚的指尖重新落回锁芯,这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笃定,轻轻按住锁芯顶端顺时针转了半格——“咔”的一声,比刚才更轻,却更清晰,像是榫头在锁孔里找到了契合的位置,“你听,刚才我顺时针转,榫头是‘卡’住的,有阻力但顺溜;要是逆时针转,你们试试。”
乔明赶紧凑过来,按林砚说的,指尖按住锁芯往逆时针转——刚用了点劲,就听见“咯噔”一声,像是榫头撞在了什么硬东西上,转不动了,再用力,锁芯竟隐隐传来细微的木裂声,吓得他赶紧松手:“不行不行,逆着转不对劲,跟撞墙似的!”
“这就是了。”林砚的眼睛彻底亮了,他蹲下身,让手电光把锁芯照得更清楚,指给两人看锁芯边缘的一道细痕,“这道痕是榫头划过的,顺时针转的时候,痕是顺的,说明榫头在锁孔里是‘滑’着走;逆时针转,痕是断的,说明榫头被挡住了——跟太和殿的蚂蟥榫一模一样,顺则通,逆则堵。”
苏晓看着那道细痕,突然想起之前林砚给她讲过的斗拱细节:“你说过,蚂蟥榫是因为形状像蚂蟥的身体,两端粗中间细,顺时针转的时候,榫头会卡在木槽里越卡越紧,逆时针转就会松脱,所以老木匠才说‘顺卡逆松’。”
“对,就是这个理。”林砚的手指在锁芯上画了个圈,“这银库锁的锁芯就是个放大版的蚂蟥榫,只不过把木榫换成了铜榫,把木槽换成了锁孔里的卡槽。刚才我们顺时针转三站(祁县→太原→大同),听到的‘咔嗒’声,其实是榫头卡进卡槽的声音;要是转错了方向,或者转错了次数,榫头就会卡在卡槽外面,要么转不动,要么就会把锁芯里的榫卯弄坏。”
乔明一拍大腿,差点把手里的手电掉在地上:“难怪我爷爷唱的歌谣里说‘三去两回,银库门开’!‘去’就是走西口的路,得顺时针走,转三站;‘回’就是从西口回来,得逆时针走,转两站!这‘三’和‘两’,就是转的次数,‘去’和‘回’就是方向!”
林砚点点头,心里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之前我们只想着‘三去两回’是商道的规矩,没往榫卯的方向想,现在才明白,曾祖父把商道规矩和榫卯技艺拧成了一股绳——只有既懂晋商的‘路’,又懂古建的‘技’,才能解开这锁。”他说着,又想起刚才转锁芯时的感觉,“刚才顺时针转三站,听到了三次‘咔嗒’声,每转一站响一次,说明每站对应一个卡槽;逆时针转两站,应该也会响两次,对应回程的两个卡槽,这样一去一回,正好把锁芯里的主锁扣解开。”
苏晓蹲下身,仔细看着锁芯上的九个纹样,突然指着张家口的水形纹样说:“那为什么刚才我们转到张家口(第四站)的时候,锁芯会有卡顿?按‘三去’的说法,应该只转到大同(第三站)就停,是不是我们多转了一站?”
“你观察得真细。”林砚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眼神让苏晓心里微微一暖,“就是因为多转了一站,所以榫头没卡进主卡槽,反而卡在了副卡槽里,这才会卡顿。老木匠做榫卯,最讲究‘留三分’,不会把路堵死,副卡槽就是留的余地,怕转错了把锁弄坏——你看这锁芯的铜质,虽然有锈,但没有一点裂纹,说明之前也有人转错过,但因为有副卡槽,锁才没坏。”
乔明听得直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走西口账本》,借着手电光翻到一页:“你看你看,这里写着‘去时三站,每站必歇,歇则落锁’,‘回时两站,急行不歇,歇则开锁’——这不就是说,去的时候每到一站就把榫头卡进卡槽(落锁),回的时候每到一站就把榫头松开(开锁),跟你说的‘顺卡逆松’完全对得上!”
林砚凑过去看账本上的字,泛黄的纸页上,毛笔字已经有些模糊,但“去时三站”“回时两站”几个字还很清晰,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榫卯简笔画,画的正是一个顺时针旋转的榫头——“这是曾祖父的笔迹!”林砚的指尖抚过那个简笔画,心里突然一阵发热,“他不仅把规矩写在账本上,还画了榫卯图,就是怕后人看不懂,把这技艺断了。”
苏晓看着林砚指尖下的简笔画,又看了看眼前的银库锁,突然觉得这百年的时光好像被打通了——曾祖父在账本上画下榫卯,林砚在百年后修复太和殿的斗拱,现在又凭着这门技艺解开银库锁的秘密,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故宫、晋商、银库都串在了一起。
“那现在是不是可以确定,开锁的顺序就是‘顺时针转三站(祁县→太原→大同),再逆时针转两站(张家口→大同)’?”乔明按捺不住兴奋,手又想往锁芯上伸。
“再等等。”林砚拦住他,眼神又变得专注,“刚才转的时候,我总觉得锁芯里还有第二层声音,像是有齿轮在动,但没完全转开。老周师傅说过,好的榫卯锁都是‘双层扣’,主锁扣开了,还有副锁扣,得两道都解开才能开门。这‘三去两回’可能只是解开主锁扣,副锁扣还得找别的线索。”
他说着,指尖再次摸过锁芯中心的圆孔——之前插铜片的地方,现在还留着铜片划过的细痕:“这个圆孔肯定不是摆设,刚才插铜片的时候,能感觉到里面还有个小榫头,得等主锁扣解开了,铜片才能转动,解开副锁扣。”
乔明和苏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期待——刚才的顿悟已经让他们离打开银库门近了一大步,现在就差最后一步,找到副锁扣的钥匙。
林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的腿,地下通道的潮湿让他的裤脚都贴在了腿上,但他丝毫没在意,目光落在通道尽头的黑暗里,像是能看到银库门后的景象:“明天一早,我们去祠堂找《走西口账本》,里面肯定有‘三去两回’的具体记载,确定转的每一站对应的纹样,再用铜片开副锁扣——这银库门,这次一定能打开。”
苏晓看着林砚的背影,在手电光里显得格外坚定,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踏实——从影壁的裂痕到银库的锁芯,从身份暴露到并肩解谜,林砚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找到方向,而她,也越来越清楚自己要走的路。
乔明把账本小心地折好放回口袋,拍了拍林砚的肩膀:“有你在,我心里就有底了!明天一早,我就去祠堂把账本找出来,咱们一起琢磨!”
三人转身往石阶上走,手电光在通道里拉出长长的影子,锁芯里那道细微的“咔嗒”声,还在林砚的耳边回响,和太和殿斗拱的木榫声重叠在一起,像一曲跨越百年的技艺共鸣——原来华夏古建的根,从来都没断过,只是藏在这些榫卯、这些规矩里,等着懂它的人,一点一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