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府东门外的槐安巷,因巷口那棵千年老槐树得名。老槐树的树干粗得要三个人合抱,枝桠虬结如鬼爪,据说底下埋着明末清初的乱葬骸骨。巷尾住着一户姓柳的人家,世代行医,柳家老宅的青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院门常年虚掩,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阴冷。
柳家世代守护着槐树下的乱葬岗,也守着一道祖传的禁术——槐棺血咒。这禁术并非害人的邪法,而是以血脉为引,将自身精气与槐树根系相连,以此镇压地下骸骨的戾气。施术者需在月圆之夜,割破掌心,将鲜血滴入槐树根部的土穴,再念诵秘传的咒文,方能完成仪式。柳家祖训有言:槐棺血咒可镇邪,亦可殉道,若非生死攸关,万不可轻用。
民国三十一年的深秋,槐安巷出了桩惊天动地的灭门案。柳家上下七口人,一夜之间全没了气,死状一模一样——双眼圆睁,舌头外吐,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像是临死前撞见了什么恶鬼。更邪门的是,柳家的药柜被翻得乱七八糟,唯独少了一味药:牵机引。
牵机引是剧毒,服下之后浑身抽搐,头足相就,状如牵机,故而得名。可仵作验尸之后,却在柳家人的口鼻里发现了槐树叶的碎屑,肠胃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毒药的痕迹。
官府查了半个月,连根毛都没查到,最后只能以“暴毙”草草结案。没人知道,柳家灭门的真相,藏在槐棺血咒的另一种用法里——殉道咒。
这事的起因,是柳家的学徒张瘸子。张瘸子心术不正,觊觎柳家那本《牵机活人录》已久。那本医书并非什么起死回生的神书,而是记载着破解槐棺血咒的法门,以及镇压戾气的草药配方。张瘸子误以为那是绝世医术的秘本,竟在一个雨夜潜入柳家,逼柳老爷子交出医书。
柳老爷子宁死不从,张瘸子恼羞成怒,竟一把火点燃了柳家的药库。火光冲天之际,他又疯了似的刨开槐树下的土穴,扯断了柳家世代供奉的槐树根系——那根系,正是槐棺血咒的镇邪命脉。
根系一断,地下骸骨的戾气瞬间冲破封印,朝着张瘸子扑去。张瘸子躲闪不及,左腿被戾气侵体,当场扭曲变形,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疙瘩。他疼得满地打滚,却还是不死心,抢走了《牵机活人录》的前半卷,瘸着腿逃之夭夭。
戾气失控,槐安巷即将沦为人间炼狱。柳老爷子看着冲天的火光,看着家人惊恐的脸,知道唯有动用殉道咒,才能化解这场浩劫。
殉道咒,是槐棺血咒的终极法门,需以全族性命为祭品,将戾气重新封印回槐树之下。施术之时,施术者需吞服槐树叶,以自身血肉为媒,引戾气入体,再以血脉相连的羁绊,将戾气锁在槐树根系深处。
柳老爷子召集全家,跪在槐树下,一字一句地念诵咒文。月光惨白,槐树叶簌簌落下,沾着柳家人的鲜血,飘向土穴。柳家七口人的身体,渐渐被戾气侵蚀,他们的眼睛变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却始终没有松开彼此紧握的手。
咒文念毕,柳家人七窍流血,当场气绝。他们的死状狰狞,是因为戾气入体时的极致痛苦;他们口鼻里的槐树叶,是殉道咒的祭品;而那被翻乱的药柜,是张瘸子留下的痕迹。
柳家人以全族性命为代价,重新封印了戾气,却也给张瘸子种下了血咒的印记——那些长在他腿上的黑色疙瘩,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吞噬他的血肉,让他日夜承受蚀骨之痛。唯有《牵机活人录》的最后一页,记载着化解血咒的药方,可那一页,早已被柳老爷子藏进了老宅的地窖深处。
从此,柳家老宅成了槐安巷的禁地,有人说夜里能听见老宅里传来哭嚎声,还有人说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影在院子里飘来飘去。那些人影,正是柳家人的残魂,他们守着地窖里的最后一页药方,等着张瘸子自投罗网。
这事过去十年,我爹带着我搬到了槐安巷。我爹是个跑江湖的货郎,攒了点钱,盘下了柳家隔壁的小院子。搬进来的第一天,巷口的王大爷就拄着拐杖来劝:“后生,这柳家老宅邪性得很,你们还是搬走吧。”
我爹是个不信邪的,笑着摆摆手:“大爷,我走南闯北见过的怪事多了,哪有什么鬼神之说。”
王大爷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那年我十二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柳家老宅的院门锈迹斑斑,门缝里能看见院子里疯长的荒草,还有那棵歪脖子槐树,枝桠伸到了院墙上,叶子绿得发黑。我总喜欢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心里又怕又好奇。
搬进来的第三天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翻东西,“哗啦啦”的,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月光惨白,柳家老宅的院门竟然开了一条缝,一道黑影正从里面钻出来。
黑影佝偻着身子,手里提着个布包,脚步踉跄地朝着巷口走去。我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是小偷?我壮着胆子,穿上鞋,偷偷跟了上去。
黑影走得很慢,我跟在后面,闻见他身上飘来一股浓重的槐花香,还混着点血腥味。走到老槐树下,黑影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我吓得赶紧躲在树后。借着月光,我看见他的脸——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浑浊,嘴角却咧着一个诡异的笑。
他打开布包,从里面掏出一堆东西,竟是些草药和银针。他把草药铺在地上,又拿出一根银针,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在草药上。
“柳家的列祖列宗,别怪我心狠。”黑影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要怪就怪你们柳家太倔,不肯把那方子交出来。”
方子?什么方子?我心里犯嘀咕,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
“谁在那儿?”黑影猛地回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黑影的怒吼:“小兔崽子,别跑!”
我拼了命地往前冲,眼看就要跑到家门口,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回头一看,黑影已经追了上来,他手里拿着一根槐树枝,树枝上的尖刺闪着寒光。
“爹!救命!”我嘶声大喊。
就在这时,我爹提着油灯从院子里冲了出来。他看见黑影,脸色大变:“是你?!”
黑影看见我爹,也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原来是你这个货郎。怎么,想多管闲事?”
我爹把我护在身后,厉声喝道:“张瘸子,十年前柳家灭门案是你干的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张瘸子?这个名字我听过,王大爷说过,他是柳家以前的学徒,后来因为偷学柳家的祖传秘方,被柳老爷子赶了出去。
张瘸子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秘方?没错!柳家那本《牵机活人录》,能起死回生,能解百毒,我找了十年,终于在老宅的地窖里找到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布包:“可惜啊,缺了最后一页,不然我就能练成绝世医术,称霸济南府了!”
我爹冷哼一声:“你为了一本破书,害了柳家七条人命,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张瘸子狂笑起来,“我早就遭报应了!你看我这腿!”他猛地掀起裤腿,我看见他的左腿扭曲变形,上面长满了黑色的疙瘩,“这是柳家的槐棺血咒!当年我杀了他们之后,腿就变成了这样,夜夜疼得我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我要找到最后一页药方,解了这血咒!我不能死!”
说着,他举起槐树枝,朝着我爹扑了过来。我爹侧身躲开,油灯掉在地上,火苗溅到了旁边的干草上,瞬间燃起了大火。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看见张瘸子的腿上,那些黑色的疙瘩开始破裂,流出乌黑的血。他疼得满地打滚,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就在这时,柳家老宅的方向传来一阵“吱呀”的声响。我回头一看,只见老宅的院门大开,七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的脸色惨白,双眼圆睁,正是十年前死去的柳家人!
柳家人的残魂,是被大火的戾气惊动的。他们手里攥着槐树叶,一步步朝着张瘸子走去,嘴里念诵着低沉的咒文——那是槐棺血咒的镇邪咒文,专门克制被戾气侵体的人。
张瘸子看见那些人影,吓得魂飞魄散,他指着人影,声音颤抖:“你们……你们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们逼我的!”
柳家人没有说话,他们一步步朝着张瘸子走去。月光下,我看见他们的手里都攥着槐树叶,树叶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张瘸子转身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那些黑色的疙瘩缠住,动弹不得。柳家人围了上来,将槐树叶塞进了他的口鼻里。
槐树叶入体,血咒瞬间发作。张瘸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的身体开始抽搐,头和脚慢慢靠拢,状如牵机。最后,他的眼睛圆睁,舌头外吐,脸上凝固着和柳家人一模一样的恐惧。
大火越烧越旺,柳家人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变得透明。他们看了看我和我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化作一阵青烟,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们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时刻,也终于解开了槐棺血咒的最后一道羁绊。
第二天,官府来人,把张瘸子的尸体抬走了。他们查了半天,还是以“暴毙”结案。
我爹带着我离开了槐安巷,再也没有回去过。
后来,我听王大爷说,柳家的《牵机活人录》,根本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秘方,而是记载着槐棺血咒的施术法门和破解之法。柳家世代守护着槐树和乱葬岗,从无半分私心,却落得如此下场。
王大爷还说,每年深秋,槐安巷的老槐树都会开满白色的花,花香浓郁得让人窒息。那些花,是柳家人的血滋养出来的。
去年,我回了一趟济南府,特意绕路去了槐安巷。巷口的老槐树还在,枝桠依旧虬结如鬼爪。柳家老宅的院门已经被封死了,墙上的爬山虎爬得更高了,几乎遮住了整个墙面。
我站在老槐树下,闻见了一股熟悉的槐花香。
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
我仿佛看见,七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正站在老宅的院子里,静静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