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于鄢？”众人疑思不解，读不出其含义。
“近墨者黑，你真是越来越像张士彦了。”皇甫方回开着玩笑道。他深知好友张轨最喜欢引经据典地铺陈一堆，在有历史参照的前提下进行类比、举例、推导，然后再婉转地说解决方案，绝不会凭空设想。想不到高涤年纪轻轻，就把此道学了个纯熟。
这是个春秋时期的小故事。郑庄公的母亲叫武姜，弟弟叫段，母亲从小就偏爱弟弟。郑庄公继位郑国国君之后，按惯例给予弟弟一块封地，并且听从母亲的劝说，给的是富庶程度超过其首都的“京城”。自那以后，他对弟弟一味地纵容，任其大肆扩充军队、拒缴赋税。大臣们问他为何，他只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并不尝试纠正而是继续宽纵。直到段真的打算要作乱夺位，他才抓住机会果断起兵将弟弟击败，并赶出了郑国。历史上对此事的评价是，郑庄公是故意让弟弟走上歧路，作为兄长不加正面引导，反而助长其野心，目的就是得到驱逐弟弟的借口和机会。在魏晋时期，得益于两汉以来的乡庠建设，文化比较普及，这是个妇孺皆知的故事，但是高涤突然说出这个话来，谁也不能理解。
“小人的意思是，既然毁田拔苗的事实已经发生，追究细枝末节反倒是次要的事，我们仍需关注主要矛盾，不能被突发事件引着走。就好比是战争，要跳出狭窄的视角而俯瞰全局，时刻掌握主动权。”高涤果然是张轨的好徒弟，张口就是同样的思路：“我们真正要抓要罚的，不是眼前的这群闹事者，而是仍然躲在暗处的指使者！否则的话，我们顺着此事支持这群雇农和土人械斗，就如同陷入难缠的泥淖里，经年累月耗费精力，拔也拔不出来！后者人数众多，失败是迟早的事，再大的损失也影响不了指使者的逍遥自在。而且咱们的耕作无法继续，军粮不能供给，问题还是解决不了。”
“那你还能怎么办？”诸葛京点点头追问。
“诸位觉得，幕后者怎样才肯现身？”高涤反问道。
“不知道，恐怕他们会一直躲着。”诸葛京皱着眉头。
“这群狡猾的蛇，怕是很难露面啊。”皇甫方回亦愁眉苦脸。
“费劲心思争到手的利益，会不亲自检查吗？”高涤嘿嘿笑着。
“你是说，把田地让出去？”诸葛京终于领悟了。
“郑伯克段于鄢，欲擒故纵。”高涤绕回了主题。
皇甫方回和诸葛京对视一眼，觉得惊讶又有趣。
“可是，我们之所以来，为的是履行承诺保护雇农。按你说的，这岂不是对奸邪者的退让？起码是暂时的退让吧？于公于私，这都说服不了大家。”郑律重新抢上前说道。虽然他刚才过于激愤，可是这番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不少人闻言点头，觉得心里憋屈。
“郑兄，这正是保护雇农啊！你要想清楚，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高涤苦笑着，压低了声音道：“他们为了这田产的巨大利益，公然捏造假文书做幌子，趁着大军出征而来争田，已经是大胆之极。接着拿出了拔苗这样狠毒的手段，在郡府的眼皮子底下几同作乱，足见蛇蝎之心。要是再不让步，恐怕他们要直接烧雇农的房子，把手伸向妇孺了！”
“那就，那就拦着啊。”郑律有点松动。
“咱们这点人手，交趾郡处处是堵不上的漏洞，哪里防得住有心之贼啊？再说了，郡吏和郡卒大部分是本地人，错综复杂的乡土关系捋都捋不清，难道真的会帮我们这些外人吗？连扶严夷这样的蛮夷，都有人为之暗中报讯，何况是幕后操纵者呢？其实你我都很清楚，此事一定是哪些大族指使的，否则没这么大的能量，搞不出这么大的动静。然而究竟是哪几个家族参与，哪几个家族没参与，就要进行谨慎的甄别细究了。否则抓错了人，或者是没证据而扩大化，会导致所有交趾人的离心离德。失去了他们的支持，本朝在此人心丧尽，郡府下达的命令能被冷处理一半以上，以后的境况只会更窘迫。这也正是奸邪们所倚仗的，藏在汪洋人海里，让我们无从下手。各位上官，不到万不得已，确实不能粗暴行事啊！”高涤再度强调，苦口婆心地啰嗦着。
郑律垂头不语，他知道这是事实。闹事者可以随意夺田，但官府做事还是要讲程序和体面的，哪怕有再强大的实力在手，也不应该随心所欲地粗暴行事。因为无论是大族还是庶民，人都是只知道眼前的事情，只相信听到的说法，更亲近说着方言的本地人，天然地排斥外地人。郡府哪怕只是稍微做些过分的动作，就会立刻被宣传成十恶不赦的“官欺民反”，他们真不敢因怀疑而擅自抓人。而且在这种蛮荒之地，汉夷杂处的居民本就好勇斗狠，要是被有心人煽动，甚至还要闹出个类似于征氏姐妹的大动乱来。别说他们几个，就算是孟干带着大军扭头回来了，也难以善后。
“那我们就退一步。”皇甫方回略加思忖后做主道。
“主簿明鉴！”高涤非常开心，补充道：“雇农在这里待着，反而更不安全，而且目前也无事可做。我建议官方加以收拢，除了这个庄园之外，所有被侵扰的雇农，全部暂住到城南的空置军营里，就在交趾城下，谅贼人也不敢来继续闹事。好比是蜂群，暂时集中起来自保，以防被各个击破，郡里也不用东奔西走去各地照顾了。拣选其中的青壮，还可以增强郡府的力量。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要准备充足的资金去犒赏，还要粮食布帛去养活他们的家庭。”
“如此一来，起码有数千人可用！”皇甫方回大加赞赏。
“粮布不必担心，我会去筹办。”诸葛京显得胸有成竹。
“难道南中那边有好消息吗？”高涤聪明，立刻听出来。
“不错！我在巴蜀还有些世交，当地官吏都还卖几分面子，愿意出手相助。而且建宁太守马义、兴古太守爨深这些人，都是南中的‘四姓五子’，不会让孟州君在这当孤魂野鬼的，听说我们目前物资短缺的困境，正在尽全力筹办可供支援的人马和粮布，只是还需要时间运送。此外，州府、郡府组织的商队，这段时间拿着通行文书畅通无阻地走南闯北，收益还是挺不错的。咱们开源节流，撑得起这四郡家业。”诸葛京得意地炫了一通，不过说罢还是仔细叮嘱道：“这是军事机密，你我都是南下的同伴，没什么隐瞒的必要。然而交趾人心复杂，汝等切莫着急泄露出去，以防奸人捣乱。”
“是！”身边的几人都应声答道。
“大军是胜是败，还没有讯息传来？”郑律试探着问。
“上下一心的军队出征，有什么可担心的？渡海传讯不便，陆地更加折腾，孟刺史、张将军专心做他们的事，我辈则负责好留守的事，各司其职，互相信赖。”诸葛京笑了笑，理解众人对于交趾长期空虚的担心，连忙安慰道。他其实也有担心，但知道更要专注眼前。
“行了，勿要再多议论了。”皇甫方回作为主事者，咳嗽两声收场道：“就按高涤说的，我等以表面被动、实际主动的方式，先把各地的雇农撤回去安置，把幕后的毒蛇给引出来。等弄清楚究竟是谁在捣鬼，收集好证据并公之于众，告诉其他的交趾人，我们是对事不对人，朝廷处事公允，以免造成惊扰。在此期间，雇农之中的丁壮稍加训练，届时恰好用于抓捕贼人。”
几人又迅速定下了具体方案。皇甫方回、诸葛京回城主事，与其他的文官们商议对策，并派出信使去扶严地区，争取向孔汾和梁非要些援兵镇场。由魏准、高涤带着少数信得过的郡卒悄悄留在这个村庄，探清楚究竟何人会来接收田地，即便来的不是主人也是负责人，加以跟踪就能知道谁是幕后指使者。郑律、卫仪、栾琼、冯旷同样各自带着人，分散去其他各地的官方农庄，一方面通知雇农暂时搬家，一方面也埋伏打探。潜伏在黑暗中的贼人团体，不知道会是张多大的关系网，恐怕要花费些时日才能彻底查清。而他们几个人的行动也得加倍小心，要是没藏好不幸被贼人发现的话，性命难保。
安排妥当之后，皇甫方回去向闹事者宣布官方的让步，把后者也给弄迷糊了，完全没预料到会这么顺利，都忘了表达高兴。但是郡府果真组织着雇农撤离了，留下这片空旷的土地，事实摆在眼前。于是乎领头的若干人赶紧一合计，争着要去找主人邀功请赏。他们认为，应该是交趾缺兵少将的空虚窘境，迫使郡府的外地官作出妥协，倒也符合情理。
转眼五天过去，大半个交趾的官府雇农都在搬离，把城下弄得是人山人海。可就是在这个清晨，一行盔甲鲜明的赳赳武夫从南方赶来，于人堆里挤出条道路来。随后是寻常装备的士卒，数量足足有两、三千人之多，在平原上非常扎眼。城里城外的军民，都在悄悄打量并议论其来意。
等看到首领者的车架和官幡，众人的疑惑消了大半。九真郡太守李祚、主簿邵胤并辔而行，在马上风轻云淡地谈笑着。人们欢呼起来，因为这两人是晋吴战争中的孤胆英雄，昔日在困守九真郡孤城的绝境之中也没有向吴人屈服，代表了交趾人的铮铮铁骨，那是他们的乡土骄傲。
郡府很快就得知消息，皇甫方回、高轨等所有文官武吏狂奔出屋，总算在城市的巷道上迎住了贵客。他们带着由衷的喜悦，因为目前城里缺的就是兵将镇场，九真郡一直以来独自行政，几乎被他们给遗忘了。那里的郡兵久经实战，是非常可靠的倚仗。
“李太守怎么突然来了？”皇甫方回笑着寒暄道。
“怎么，不欢迎我们？”李祚微笑着调侃。
“岂敢，岂敢？你们是盼也盼不来的贵客！”皇甫方回连连拱手。
“请入郡府暂歇！我去安排军士们的食宿。”高轨行礼道。
“不必了！我知道你们的情况也困难，九真郡兵皆带够了粮食，后续还有民夫陆续输送来，就地扎营于城西即可。不瞒你们说，范鼋那小子的林邑国，种出来的稻谷真是一绝呢！他们那边的气候四季如春，有时一年能种植三次。凭借着战友情谊，我从他们那里买粮，物美价廉。”李祚指了指身后道。如其所言，手推车上满载着稻米。
“这可真是解我们的燃眉之急！”高轨乐得合不拢嘴。
“我还有更大的惊喜呢。”李祚温文尔雅地笑着。
李祚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挥鞭示意赶路。等众人来到了郡府的厅堂，上面已经摆好了席垫。按照常理，主人居上而客人居下，或者主人在东而客人在西，应该互相谦让着落座。何况文官们都兼带着州职，按照中原地区的官吏，论品轶可能不如郡太守，但实际地位却是更高的。
“太守请入座。”皇甫方回含笑示意。
“好！”岂料今日的李祚，完全没有三推三让的意思，抢先往前走了几步，拎起一块软垫，径自坐到了上首最中央的位置，那里本属于空缺的刺史位。这个举动令文官们目瞪口呆，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挠了挠头，就踏踏实实坐在那，并伸手示意余人入席，反倒是端起了主人模样。
“啊，哈哈，李太守是交州人，又是在座的官阶最高者，理应为我们主持。”见识过尚书台大场面的高轨，熟练于人情世故，连忙打着圆场。接着其他人也不再退让，都默默地依次序落座，斜着头观察着李祚的神态表情，猜测着此人这么做的原因。
“听说，交趾最近不太平？”李祚先抛出个问题。
“还好，只是民间有些土地争端。”高轨笑容满面。
“不会吧？风闻都传到我那里去了。”李祚摇摇头。
“恐怕是讹传而已。”高轨的心里咯噔一下。
“州、郡府正在全力去解决。”诸葛京连忙抢着说。
“汝等当真处理得好吗？”李祚的言辞忽转尖锐。
“郡事糜烂如此，其庸才可知。”邵胤冷不防来了句。
实诚的文官们愣了愣神，一时间没法答话。
“难道太守屈驾前来，为的是这个？”皇甫方回反问道。
“正是！早在雇农策推出的时候，我就与孟州君、张将军他们据理力争，表示决不能侵害本土人的利益，而招募什么深山里的蛮夷！好不容易赶走吴人，不把夺来田产分赏给大家，反倒设置官府屯田来与民争利，这是仁义之邦能做的事吗？”李祚的神情已经极度冷漠，拍着案板厉声说得：“现在争田之事，在交趾闹得沸沸扬扬，影响了整个交州的安定，额岂能坐视不理？、
“与民争利？这从何谈起？”薛琛听得目瞪口呆。
“太守认为该当如何？”皇甫方回不动声色。
“还能怎么办？主持公道呗。驱逐雇农，清退田地，还给握有地契的本地人。非如此，不足以安定人心。在入城之前，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各乡的大小豪族，让其今日在郡府聚议此事。”李祚冷哼一声，训斥道：“我早已听闻，汝等一味地偏袒雇农，因此不得不出面北上。要是让你们在这么搅扰下去，我交趾地区还有正义可言吗？”
“太守此话，让我等无法理解！”诸葛京愕然起身。
不只是他，所有的外地文官都带着不好的预感站了起来。
“无法理解？我们交趾人更加无法理解。想当初，吴人侵暴压榨，我等这才不得已揭竿而起，主动向大晋归降！为的是什么，难道是让外地人来做刺史、太守，难道是让自己的地位愈发低下吗？我辈辛辛苦苦支持大晋这么十几年，朝廷难道给过一分一毫的犒赏吗？现在，不过是要几块田地的事情，汝等就扣死理、讲官话，到底说给谁听呢？”李祚激愤地说道。
“你的堂兄李邰是本地巨豪，是他告诉你的？”皇甫方回平静道。
“主簿果然聪明，那又怎样？”李祚并不掩饰。
“其实很简单，豪族来夺田，你们当做不知道就行，事后也会给你们适当的酬劳，甚至像陶璜那样分给你们点田庄，不是强胜于那点微薄的俸禄吗？远在万里之外的朝廷，难道真的会去计较这里实际有几户百姓、几块田地？中原大姓的隐匿民田都数不胜数，每个郡县的潜规则都是这样，遑论是天涯海角的此地。汝等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也就过去了，非得闹到难以收场的地步，吃亏的不过是那些雇农罢了。说实在的，要不是你们这么不懂事，我们真不愿意亲自北上交涉，与汝等正面冲突。”邵胤补充着说道。他的父亲是为晋国守城而战死的，可现在的他却做着性质相反的事情。
“呵呵，我等岂能昧着良心做事？”皇甫方回不屑一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不能知法犯法。”诸葛京说。
高轨等人虽然害怕，却也昂着头颅，怒视着上座的来者。
“交趾，是交趾人的交趾！”李祚挥拳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