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黎明，晋阳城外的郊野，忽然乱尘四起、大地作响，那是骑兵纵踏造成的。一队三百余人的精铠武士，默不作声地飞驰来到了城下，看起来风尘仆仆。为首者黄面长须、体格健瘦，披着朱红色罩袍，鞍间悬挂着丈八长的铁矛，还挂满了宝剑和弓矢、匕首，完全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作派。
“快开门！”骑兵们吆喝起来。
“是谁啊，时辰还没到呢？”守兵揉了揉睡眼。
“军国要事，汝敢迁延？”骑兵副将厉声催促道。
“快，快打开！是牵太守来了，你可别惹这位活阎王。”另一个眼尖的守兵，立刻认出了风中招展的旗帜，小声叮嘱着同伴，大声地赔笑向城外答应。来者父子两代镇抚雁门郡，麾下有不少乌丸骑兵，传闻也变得和胡人一样野蛮嗜杀，很是令人畏惧。加之以此家族出身于游侠，家传正直暴烈的性格，在并州人的口中有凶悍之名。
城门立刻“轰隆隆”地打开了，骑兵们有序地勒马成排进入，毫无杂乱。令守兵意外的是，牵太守还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让前者既是颇感欣喜又是忽然恐惧，猜不透对方的态度是真是假。好在来者没有多做耽搁，也很熟悉城中道路，自行往驿舍的方向去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才到了商定的北征议事时间。短暂休息之后，四个州军已经集结待命，匈奴各部凑来的七千游弋军也已就位，匈奴校尉綦毋达、雁门太守牵嘉报闻已在马邑县待命，一切军事准备就绪。因此何桢决定继续出发，召集了所有的相关将领和官员，商定行军路线和补给问题。
数日纵娱、浑身舒坦的何桢，在并州官吏的成群簇拥之下，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刺史府。行在堂内，碰到的人无不起身施礼、自报官名，他虽然压根都记不住几个，可还是笑眯眯地点点头，深有宰辅风度。快要走到上座的时候，那位正在负手转悠的武将迎上前来，他没有被分配座位。
“关内侯、雁门太守牵嘉，见过监军！”将领行礼道。
“好，好！”何桢还是毫无反应，左耳进右耳出。
“牵太守，你不依照军令在马邑等着，跑到这里作甚？”站在其后的刘钦惊怒交加，立刻扯了扯何桢的衣袖，悄咪咪地说了几句提醒的话。说罢他恼怒地环顾四周，因为肯定是在座的某个与会者泄露消息，才让这个他万分不愿见的人得知赶来。
“刺史这是说哪里的话，难道何监军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驾临本州，我就没有缘分先来见个面吗？况且我是郡守，虽然领兵却并非军官，是可以委任别人代将的。我以太守身份入禀军情，合法合理。”牵嘉虽久在边塞，口齿却依然伶俐，说得毫无破绽。
“你！”刘钦急得要跳起来，却无法反驳。
“好了，难得牵太守如此诚心，驱驰赶赴此地，就一并与会吧。”那番吹捧的话，何桢乐呵呵地照单全收了，考虑到对方也是官宦世家，卖了面子点头应允下来。说罢他走到上首，轻轻咳嗽几声，带头了落座。既然他开口答应之后，刘钦等人自然也无话可说，只好咬牙接受现实。
“谢监军。”牵嘉顺口，找了个空间坐下。
除了少数有心者，其余参会者都没注意这个小插曲，仍旧以为是顺利讨论军事，互相谈笑着各自入座。位于后半段人群之中的张轨，其实是听不见上首发生了什么的，然而他从高官们的眼神动作，就明白要有意外的事发生了。此刻大家按照官阶高低排序席位，他的身旁没有熟人。
“诸位，今日召集大家，是为了商讨进军讨贼的具体计划。”刘钦急于掩盖住，简明扼要地说了个开场白，然后伸手抬向何桢：“下面就由朝廷委任的何监军详细说说，诸位安静聆听。”
“是！”并州官吏们，回答地整齐一致。
“且慢！”牵嘉抓住时机，离席而起，躬身请示。
“牵太守，汝有何事？”正欲发令的何桢，非常意外。
“放肆，你以为你算是什么人，安敢阻拦天使的军议？作为并州刺史，你的直系上司，我绝不能忍受你对监军、对朝廷的冒犯。来人呐，将这个不懂礼数的家伙，给我赶出去！”听到这话，刘钦更是急红了眼，赶忙厉声招呼道。此时此刻，就算是再愚笨的人，都看出来情况不对。
几个卫士涌上前，可都慑于牵嘉的威风，不敢动手。
“呵呵，并州上下固然是以你刘刺史为首，但绝不是你的一言堂！在下的父亲曾追随于司马宣帝，弟弟刚刚为王事而战陨，难道就没资格向朝廷使者奏事吗？”牵嘉狠狠瞪了眼卫士们，继而转向上首深深施礼，大声说道：“何监军，我之所以在这关键时刻赶来，为的就是告知你很多被隐瞒的内情。事关这场征战的胜利与否，请你务必容我说几句话。”
这番话，牵嘉不仅讲得义正言辞，而且入情入理。他们家族的确称得上是满门忠烈，在军中素来有威惠之名，在皇帝心中也排得上号。在场的很多人，除了大部分追随刘钦的本地官吏，还有更多的是来自于禁军系统的将领，而且后者才是真正参与北征的，他们自然是更同情于经历相似、军功起家的牵嘉。因此，作为这批京城官将们的领袖，何桢就算是情感上偏向于臭味相投的刘钦，可最起码表面上不能过于欺负有忠良声誉的牵嘉。否则的话，他会失去军中的人心，也会在皇帝那造成不好的印象。他的后续反应，也早在牵嘉的预料之中。
“呵呵，牵太守说得不无道理。如果有什么话，请当面讲出来。不过不要耽搁太久，还毕竟我们有正事要谈。”在将领们无声的注视之下，倍感压力的何桢选择了妥协，笑呵呵地允许了。
“好的，多谢监军宽容。”牵嘉立即拜谢。此番他是有备而来的，其性格也不似表明那般粗狂，而是个心思缜密的儒将，只是把外在的勇莽当甲胄保护自己。他继而转向刘钦，用全场可听得见的声音质询道：“然而我必须首先问一问刺史，在下三番五次递交的文书，你究竟有没有转递给朝廷有司？”
“我，我当然给了。”大庭广众之下，刘钦心虚万分，环顾左右后断续答道。按照历代规制，官员间存在森严的等级，任何文书都不能越级上报，例如太守就必须先呈递给刺史过目，然后得以层层转交而上。而魏晋之政不清明，往往有上官利用各方消息的不透明，对不合己意的文书加以隐瞒，或者说有错误给悄悄扣下，甚至直接驳回，下官往往都不知情，更没法申辩。这次刘钦当然也这么做了，可他瞒下的却是大事。
知情的并州官吏，正在慌乱地悄声低语。
“什么文书？”何桢察觉到不对劲，必须了解情况。
“关于刘猛为什么选择叛变的文书。”牵嘉冷笑着。
“叛都叛了，还管它这许多？诸位想想看，难道有所谓的几个理由，就能随便当叛逆吗？事已至此，格杀此獠便有军功爵禄，有何必要论当初？”刘钦已经是坐立不安，声音颤抖地挣扎着反驳。他的亲信官员们自然是连声附和，而大部分人则是在无声等待。
“那也要看是什么原因。”牵嘉昂头叉手。
“到底是为什么？”路蕃、李仁等人，抢先问道。
“朝廷的确不知起因。”何桢看了看众人神态，选择实话实说。
“其实一开始很简单。去年中秋，居住在城中的汾阳县子郭正，倚仗自家的权势，强行夺取刘猛的小女儿刘韫，充当自己的小妾。后者当时只是来城里游玩，没想到在道路相逢就被贪图美色，当夜就落入其手。”牵嘉眯着眼睛，往座位的左中段望去。
这位有子爵封号在身的勋贵郭正，早就躲在人堆里紧张不已，此刻听到这话并看到对方的凌厉眼神，骇得后仰栽倒下去，狼狈万分。他是名将郭淮之嫡长孙，太原郭氏当下的掌门人，贾充之妻郭槐、左卫将军郭彰等等都是他的族人，北征军中的武猛军吏徐烈曾是他的家仆。这是个汉代以来的豪门望族，加之以近三代积累的军功和富贵，最终出了这位贪财好色、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正因为他的无能，所以仅承袭封号而没有官职，长期在本地鱼肉百姓。无拘无束的他，俨然是当地的土霸王，和历任刺史、太守都很交好，所以胆大包天。顺带提一句题外话，太原郭氏将传承非常久远，唐代着名的郭子仪有“汾阳郡王”的封号，就是因为这位祖先郭正“汾阳县子”的封号。
得知这个原因后，别说义愤填膺的北征将官们，就连何桢也是倒抽一口凉气，面色复杂地打量着刘钦、郭正，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家伙也忒过霸道，刘猛即便是异族可也是大晋的高级官员，岂能做出如此丑事而隐瞒？乃至于惹得并州重燃战火？对此起因，并州上下是闭口不谈，他是真完全不知情的。
“诸位，难道以为这就结束了？呵呵。”停顿半晌后，牵嘉稍容众人缓解掉震惊，又冷笑几声继续说道：“身为左贤王的刘猛，其实也畏惧贾充和郭家的权势，为了女儿的安全亲自登门恳求放人，郭正这才知道那匈奴女子的身份。可是这厮不仅不在乎，反而命人将刘猛乱棍驱逐出门，赔了几匹布帛当纳妾聘礼了事。刘猛不想放弃，求遍了包括刘刺史在内的并州官员，送的钱财如流水一般，可就是赎不回他那可怜的女儿。他也是隶属并州刺史管辖，没有机会直接上书朝廷，无法辩解冤屈。后来他壮着胆子越级上报尚书省，贾充得知此事后仍然是选择隐瞒，以保护他的妻族。此事便长期拖延，只能不了了之。”
在场听众，无不摇头叹息，多有扼腕怒容者。
“此事细细想来，确实值得怜悯。”何桢深深叹了口气，他这次说的真不是假话。以己度人、换位思考，他这个多愁善感的文人能理解刘猛的苦楚和憋屈，堂堂的匈奴贤王、大晋高官，两代人辛苦为朝廷镇抚边陲，在豪族面前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这是何等的无奈。
和很多人一样，张轨也在不住叹息。他曾以为司隶的军户、汲郡的百姓受到豪族欺压，是因为后者是恭顺有加的汉民，而且没有官职地位。可是即便坐到刘猛这样高的位置，仍然在真正的门阀面前不值一提，深受欺凌、形同奴隶。如此境况下，何止是“哀民生之多艰”。天下究竟有多少个郭正，又有多少穷苦百姓在受门阀豪族的压迫，令人心悲。
“刘猛家庭的冤屈，关系到朝廷的威严和信誉。这样尽忠效劳的人，尚且得到这般下场，其他的匈奴、鲜卑等异族人会怎么想？中原战火初歇，倘若四方蛮夷离心离德，今后的烦恼就多了。”牵嘉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作为边境太守，他对时事有很多思考。
“太守这就错了。似此刘猛辈只是伪善伪忠，他现在是彻底暴露了狼子野心、本来面目，何足称赞？他不在了，自有更忠心者出来为朝廷效劳！”北部都尉刘豹，大摇大摆地站起身来，替自己的义父帮腔。
“哼，父子两代人，连续五十年的效忠，还不值得稍加称赞吗？他们要真的有叛逆之心，就不会在三国割据的初期保持恭顺效劳，还不断为曹魏和我大晋提供兵源和补给。你利用五部的混乱，摄取自家的利益，是忠臣之举吗？”提起这茬，牵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对对方的行动很了解。
“我之忠心，自有天知！”刘豹高昂着头，朝着南方拱拱手。
“天子亦深知！”何桢闻言点点头，表示赞许。
“监军，千万不要听信他的一派胡言，这完全没有证据！”无比焦虑的刘钦，猛地站起身来，一边指着牵嘉一边指责道：“此人常年与胡人相处，言行举止全都偏向于异族，根本不是个合格的汉人！他定是想暗中帮助刘猛，所以故意挑唆我们、美化叛贼。”
何桢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此刻他心里清楚地很。
“怎么，满城人都知道的事实，还能遮盖住吗？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以问问街头巷尾的寻常人，是怎么谈论这件事的。”牵嘉不怒反笑，摊手示意着环顾四周，看得并州官吏们都低下头去，又道：“再说，刘猛率部围城的那几次，究竟是谁来率军击败他们的，难道汝等不知道吗？反倒说我勾结叛逆，真是大言不惭！你固然可以隐瞒我的军功，可今日还要倒打一耙吗？”
“你，你是串通演戏！”刘钦脸色惨白。
“行了，我的刘刺史！何必这么着急呢？你所做的好事，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呢！”牵嘉突然虎目圆瞪，身上抖擞出阵阵杀气。对方的种种举动，他已经忍受了很久，此时就在火山爆发的边缘。
如遭雷击的刘钦，一脸慌乱，跌坐下去。
“刘刺史还做了什么？”事已至此，何桢纵然是有心搭救，也万不能当众包庇了。其实他不是不知道，魏晋豪族对乡里的压榨欺凌，可是事情闹到这份上，他还是颇感震惊，毕竟刘猛曾是统治阶级的一员。而他注意到，在刚刚牵嘉说完的时候，很多并州官吏都在目光躲闪、身形发抖，似乎在害怕什么。他很想知道这群欺天瞒地的家伙，还有何欺瞒。
“去年岁暮的时候，刘猛凑集了家中的金银珠宝献上，再次向刘刺史请求出面赎人，希望家人能在除夕团圆。看在这些财宝的份上，刘刺史竟然‘好心’答应了。可是！”牵嘉叙述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扫视了遍在场的官员们，才缓缓说道：“郭正倒是交出了刘韫，因为他早就玩腻了，不妨重新换个新鲜的。而我们的刘刺史，堂堂的大晋一方牧守，理应秉公处理此事的主官，在看到真人后，竟然也贪图上此胡女的美色，将她截留到自己的后宅去了！”
“禽兽！”快人快语的右军将军李仁，已经拍案而起。
“还有这样的丑事！”京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贪官、苛政猛于虎也”张轨摇头唾弃道。
刘钦垂头不语，并州官吏们都陷入沉默。
本以为单纯的叛乱事件，竟然是有如此曲折的起因，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在层层遮掩之下，皇帝和大部分朝官根本不知道这些含冤受屈的过程，也懒得去追究清楚，这就是消息不对称所导致的常态。得知这一切后，何桢作为在场官位最尊的监军统帅，仍感到如坐针毡、犹豫不定。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追究刘钦等人的过错，更不知道如何去回话给朝廷。此事已经公之于众，在场的禁军将士们听得清清楚楚，他没胆子替新朋友隐瞒。
“牵太守，你今天来与我们谈这些，不光是追究从前的是非吧？你有什么计划，不妨说说看？”过了一刻钟后，何桢忽然注意到牵嘉的神态，心中登时有了计较。他发现后者不慌不忙，依旧站在堂中央笑眯眯打量着上首，似乎话还没说完。这时他忽然想到，此人匆忙赶来，定有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