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建业城外,长江水面一如往常。
一艘悬挂着成都旗号的官船,却缓缓靠上了码头。
它没有走官方驿站的渠道,而是直接停泊。
船上下来的人沉默而肃穆,带着一股来自权力中枢的审视感。
消息如风一般,第一时间便被送到了镇北将军府。
书房内,巨大的江东舆图铺满了整个桌面。
魏延、邓艾、钟离牧三人正围在舆图前。
邓艾那略带口吃的言语在谈及这些规划时,变得异常流畅清晰:
“将军,若在此处开渠引秦淮之水,可多得良田三十万亩。再于会稽、吴郡兴修水利,三年之内,江东之粮可自给自足,更能反哺荆州、益州。”
他的眼中没有权谋没有人心,只有最纯粹的数字和对土地的炙热。
钟离牧则指着舆图上的另一处,言简意赅:“丹阳、建安两地山越之民剽悍,可仿乌浒蛮例设屯田兵府。战时为兵闲时为农,既能安抚亦可强军。”
少年老成的他,想的永远是最直接的军事问题。
魏延正听得入神,这正是他最想看到的局面。
一个负责后勤与发展,一个负责兵源与战备,这套班底已经开始高效运转。
就在这时陆逊快步从门外走来,他那温润的脸上此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将军。”陆逊躬身,递上一封来自驿站的急报。
魏延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将其放在了桌上。
成都来人了,汉中王亲命的监军。
他心中了然。
自己的动作太快,太大了。
刘备需要一个人来看着自己,更需要一个人来分自己的权,敲打自己。
而这个人,必须是自己的“仇人”。
如此,才能让成都那些坐立不安的“忠臣”们放心。
邓艾与钟离牧见状都停下了话头,书房内的气氛瞬间从热火朝天变得沉静下来。
“无妨,这该来的,总会来。”
他的话很轻却让在场的三人心中都是一沉。
他转向门外的亲卫,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命令。
“传我将令,府中所有校尉以上武将,长史以下文官全体出城。以最高规格迎接汉中王派来的监军。”
“监军……杨仪!”
当杨仪的名字从魏延口中吐出时,陆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杨仪的名字他略有耳闻。
一个才高而器狭,睚眦必报的小人。
派这样一个人来做监军,汉中王的心思当真是深不可测。
命令传下,整个将军府都动了起来。
诸葛恪听闻此事,脸上那股少年得志的傲气再也挂不住了。
他找到了正在准备仪仗的陆逊,压低了嗓音满是不解。
“伯言将军,这是何意?区区一个杨仪,不过是昔日左将军府的兵曹掾罢了。”
“将军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在他看来,魏延如今都督江东,权柄之重已是方面之主。
对一个监军点头示意便已是给足了成都面子,何须如此屈尊降贵?
陆逊看着诸葛恪那张写满不忿的年轻脸庞,只是缓缓摇头。
他的忧虑比诸葛恪要深远得多。
“元逊,你错了。魏将军这面子不是给杨仪的。”
“这是给成都的汉中王看的。”
“将军在江东杀伐决断,新政推行如雷霆万钧。在成都诸公眼中已是功高震主,权势滔天。此刻若再显露半分傲慢,便是取死之道。”
陆逊的话点到即止,但诸葛恪瞬间便通透了。
这哪里是迎接,这分明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政治表演。
主角是魏延,观众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刘备和满朝文武。
建业城门大开,旌旗招展。
魏延一身整齐的将军甲胄,立于队列之首。
他身后,陆逊、诸葛恪、邓艾、钟离牧、那剌……
江东新政的核心班底文武齐备,分列两侧神态肃穆。
如此阵仗便是迎接汉中王亲临,也不过如此了。
远处,一队甲士簇拥着一个身着官服的青年文士,正昂首阔步而来。
那人正是杨仪。
他走得不快,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在魏延以及他身后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傲慢。
终于,他走到了近前。
魏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上前一步对着杨仪拱手一礼。
“延,恭迎杨监军道来。有威公兄前来辅佐,江东百姓幸甚。”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语更是客气到了极点。
然而,杨仪却仿佛没有听出这份客气。
他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礼,说出的话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魏延。
“魏将军言重了。”
“仪,乃是奉汉中王与军师之命前来。职责是‘监察’,而非‘辅佐’。”
他刻意加重了“监察”二字。
“江东之事,还需将军多多尽心。莫要让我等奉王命监察之人难做啊。”
话音落下,他身后那些来自成都的甲士,齐齐挺直了腰杆,手按在了刀柄上。
满场死寂。
这已经不是下马威了。
这是当着江东所有文武的面,公然的敲打与羞辱魏延!
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从魏延身后爆发开来。
是那剌。
这个乌浒蛮王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杨仪。
他那只握着弯刀的手青筋暴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将眼前这个出言不逊的文士劈成两半。
站在他旁边的钟离牧脸色冷得像一块冰。
他没有出声,但手也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就连一向只关心数据的邓艾此刻也抿紧了嘴唇,默默地向前站了一步挡在了魏延的侧前方。
杨仪似乎对这种反应极为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的就是激怒这群丘八武夫,这样他才有更多的文章可做。
他的视线越过魏延,落在了陆逊和诸葛恪的身上,嘴角噙着一抹轻蔑的冷哼。
“这便是将军收服的吴地俊才?看着倒是斯文。”
“不知为汉中王办事的忠心,有几分是真?”
此话一出,比刚才的羞辱更毒。
他不仅在质疑魏延的用人,更是在诛心。
是在动摇江东新附之人的根基。
陆逊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明显的怒意。
而诸葛恪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何曾受过这等当面羞辱?
年轻气盛的他当即就要上前理论。
“杨监军。”
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魏延依旧带着笑,只是不知何时他已经上前一步。
他如同一座山,稳稳地挡在了陆逊和诸葛恪的身前,也隔断了杨仪那充满恶意的视线。
“威公兄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
“府中已备下酒宴,为你接风洗尘。”
魏延的笑容不改,却让杨仪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
“至于忠心……”
魏延顿了顿,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身后通往建业城的宽阔大道,让了出来。
“日后,威公兄可亲自慢慢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