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轻轻摇曳,在书房墙壁上投下两人紧密相依的身影。
谢景珩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微凉温度,心中却是一片暖融。
他正欲开口,与温禾再细细商讨那《临江府农政改良初录》中几处尚需斟酌的细节,窗外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提醒着夜已深沉。
“时辰不早了,”谢景珩敛起澎湃的心绪,轻轻捏了捏温禾的手指,“这些日子你既要操心工坊,又要绘制这宏图,莫要累着了。初心今夜睡得可安稳?”
提及女儿,温禾眉眼间的锐气与专注瞬间化为柔和的暖意,她笑了笑:“奶娘方才来看过,睡得正香,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她说着,顺势将桌案上的《“禾记”三年发展纲要》小心卷起,“你这册子也需尽快定稿,农事不等人,好的经验早一日上报,或能早一日惠及他处。”
夫妻二人又低声交流了几句家常,这才吹熄书房的灯,相偕离去。
满室静谧,只余窗外月光如水,默默见证着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变革,以及这对年轻夫妻心中勾勒的广阔未来。
千里之外,京城。
丞相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气氛却带着一种不同于临江府后衙的肃穆与沉凝。
年过五旬的当朝丞相谢知远,身着常服,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
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邃,不怒自威,手中正拿着一份幕僚刚呈上不久的简报,听得幕僚低声汇报各地官员政绩。
“……其余各地,皆按部就班,并无特别突出者。唯临江府,”幕僚声音平稳,措辞谨慎,“知府谢景珩上任以来,举措颇多。”
谢知远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皮未曾抬起,只从喉间发出一个低沉的单音:“嗯。”
幕僚会意,展开手中另一份更详细的文书,继续禀报:公子在临江府的政绩,主要显于三处。其一,农事改良颇有建树。除了推广新式堆肥、粮种筛选外,更将在清河县任上应对春旱时行之有效的保墒法,因地制宜在临江府易旱之地推广,去岁试行之地,收成较往年稳中有升。府衙还专门编印了农事小册,配以简图,分发各乡,便于农户理解效仿。
他稍作停顿,见丞相仍在聆听,便继续道:其二,商贸振兴颇具章法。公子组建的海上护卫队不仅肃清了沿海小股匪患,更借护卫商船之机,为临江三宝打开了海上商路。如今鱼鲊、虾酱等物已行销江南各州府,甚至番商也开始询价。府库因此增收不少,商贸税银较三年前翻了一番。
其三,吏治整顿卓有成效。公子到任后,革除了漕运、市税等数项积弊,处置了几个贪墨的胥吏和不法粮绅,官场和民间风气为之一清。
说到这里,幕僚的声音略微压低:据闻,这些政绩背后,少夫人出力不少。那临江三宝的工坊,从配方到制法,皆是少夫人亲自指点。禾记酒楼更是少夫人一手创办,不仅为府城女子提供了不少工位,其盈利也大多用于补贴农事改良。就连那农事小册中的简图,据说也是少夫人提议绘制的,确实比纯文字更易让农户明白。
幕僚说完,便垂手侍立一旁,不再多言。
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谢知远面无表情,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简报上,仿佛方才听到的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政务汇报。
他久久未发一言,只是那拿着纸张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谢景珩夫人温氏几字附近,极轻地摩挲着,力道均匀,反复数次。
当初儿子执意科举,后又拒了他安排的清贵之路,自请外放远去穷乡,他心中是极不认同的,认为这是年少意气,徒耗光阴。
儿子隐瞒婚事,直至孙女降生消息隐约传回,他心中更添不豫,觉得此举过于任性,亦对那个据说出身乡野、机缘巧合下与儿子结识并嫁入的儿媳,心存疑虑。
最让他不悦的是,一年前他派人去查温家底细,竟被景珩暗中拦下。
那小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派去的人连温家村都没能进去。
这般防备他这个父亲,这般护着那个农家出身的女子的家族,难道温家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那女子使了什么手段,让景珩连家族体面都不顾了?
想到这里,谢知远心中冷哼一声。
村妇而已,或许有些机巧,懂得些庖厨之事,或凭借些许姿色得了儿子青眼。
在他看来,儿子在临江府做出的这番政绩,主体自是儿子自身能力卓越,勤政爱民,那温氏所为,不过是些微末辅助,上不得台面,甚至......或许有借儿子之势行商贾之事的嫌疑。
“知道了。”良久,谢知远才淡淡吐出三个字,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他将那份简报轻轻置于案上,与其他文书混在一处,仿佛不再关注。
然而,在他挥手让幕僚退下,书房门被轻轻合上之后,他的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回了那叠文书的方向。
儿子……似乎真的在那边陲府地,做出了一番模样。
还有那个他未曾谋面的孙女,叫……初心?
谢知远端起已然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无人知晓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此刻心中,究竟在思量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