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投集团大厦的述标会议室,空气滤净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却滤不掉那份无形的紧绷感。深灰色的长桌光可鉴人,对面坐着以王翰副总为首的七人评审团,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陈序和“方源”的团队坐在侧翼,表情淡然,仿佛今日胜负与他们无关——但谁都知道,设计方的倾向至关重要。
林初夏带着张工、李浩和小赵入场时,恰好与“艺匠建设”的团队在门口擦肩。对方领队是个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瞥来的目光像精密卡尺扫过,带着资深玩家的从容与审视。他身后跟着的几人,同样透着久经沙场的沉静。
“阵仗不小。”李浩低声说,手心有点汗。
“怕啥,”张工揉了揉因缺觉而抽搐的眼角,“咱们的‘兔子系数’稳着呢。”
抽签结果,华建先述标。
站上讲台,连接好电脑,林初夏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评审团。她没有立刻打开ppt,反而先拿起一支水性笔,走到旁边的小白板前。
“在正式汇报前,请允许我问一个可能有些突兀的问题。”她声音清晰,带着一种课堂般的温和,“各位领导、专家,在您心目中,一座伟大的音乐厅,最珍贵、最不可替代的价值是什么?是它独特的外形,昂贵的材料,还是……它内部,那近乎绝对的寂静,以及在这寂静中完美绽放的每一个音符?”
评审团成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王翰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
“我们华建认为,是后者。”林初夏转身,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同心圆,核心写上“声学体验”,外圈写上“一切设计与建造活动”。“过去一周,为了回答‘如何实现它’,我们团队经历了七天的‘自我折磨’。”她笑了笑,这笑容里带着疲惫的真实感,反而让人放松。“我们反复追问自己:提出的方案,是真的在守护这个核心,还是在炫技?增加的成本,是真的在购买价值,还是在堆砌冗余?”
她回到电脑前,点开ppt,首页没有公司LoGo,只有一行字:为“寂静”与“完美”负责——华建方案价值内核拆解。
汇报开始了。张工讲解技术方案,他没有炫酷的动画,而是直接切入几个最核心的难点,用对比强烈的三维剖切图,展示传统做法与华建方案的差异。讲到“整体预拼装”时,他特意提到了和广东工厂关于“温度补偿”的争论,以及最终增加的“物联网动态监测”方案。“我们多花的钱,一部分就在这里,购买的不是概念,是车间里早上和下午钢梁长度差异的‘实时对策’。” 他把那个略显可笑的“兔子系数”口误也坦然说了,自嘲道:“看,技术男逼急了,连阻尼系数都能变成动物。”评审团里有人嘴角牵动了一下。
李浩讲流程,他展示了那份被一线工长“吐槽”后改良的《声学质量确认单》,简化版和详细版对比鲜明,还有工长老周提议的“标准照片对比法”和二维码链接。“我们认为,再好的制度,不能落地就是空中楼阁。这套东西,可能看起来有点笨,不那么‘智能’,但它能让我们的老师傅和新手工人,都用最简单的方式,理解并做到‘对’。”
轮到成本与价值,老王上场。他点开那个被称为“游戏图”的成本对比模型。当代表常规方案的曲线随着“风险事件卡”(模拟的精度返工、声桥维修)弹出而剧烈波动时,代表华建方案的曲线则相对平稳地上扬。“我们的溢价,主要支付在这里,”老王指着华建曲线初期较高的起点,“购买‘风险规避’和‘一次做对’。我们认为,大约在这个时间点——”他指向两条线相交的“价值回报临界点”,“前期投入开始回收。在项目的全生命周期内,选择我们的方案,总成本预计将有显着优势。”他给出了一个经过反复测算的、保守但清晰的年份范围。
小赵作为“找茬代表”,负责答疑环节的先锋。当评审团一位声学专家尖锐提问:“你们对所选阻尼材料在长三角湿热环境下的三十年性能衰减数据,支撑似乎不足?”时,小赵立刻接住:“您提的非常关键。我们确实没有该材料三十年的本地数据。但我们查阅了它在全球类似气候带的应用报告,并会在此项目上,预留监测点,承诺进行为期十年的跟踪监测和数据共享,为未来同类项目积累本土数据。同时,我们在合同里建议设置与该材料长期性能挂钩的部分质保金条款。”他没有试图掩盖不足,而是提出了负责任的解决方案。
林初夏在最后总结时,语气反而更加平和:“我们深知,‘艺匠建设’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对手,他们经验丰富。华建的方案,可能不是最完美的,也可能不是最便宜的。但它是在我们深刻理解项目核心价值后,用我们全部的专业能力和诚意,‘笨拙’地、但也无比认真地,编织出的一套‘价值实现与保障体系’。我们卖的不仅是一份施工服务,更是一份对‘结果负责’的承诺,和一套为此承诺构建的系统能力。我们渴望得到这个机会,不仅仅是为了一个项目,更是为了证明,在中国建造领域,对极致体验的追求和负责任的商业实践,可以并行不悖。”
45分钟的述标,精准完成。回答环节,问题尖锐但都在预演范围内。当林初夏团队鞠躬离开时,能感受到评审团目光中审慎的考量,至少,没有不耐或 dismiss。
在休息室等待“艺匠”述标时,气氛压抑。小赵不断复盘刚才的回答,张工闭目养神,手指却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画着结构节点。
两小时后,“艺匠”团队出来了。那位领队依旧从容,甚至对林初夏点头致意。但林初夏注意到,他们团队中一位年轻成员,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攥着的笔记本边缘微微卷曲。
最终的等待是煎熬的。评审团闭门合议,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李浩去了三趟洗手间,老王把一支笔拆了装、装了拆。
终于,会议室门开了。王翰副总独自走出来,手里没有拿任何文件。他的目光落在等待的两队人马身上,平静无波。
“感谢两家联合体今天出色的汇报。评审团经过慎重评议和投票,”他顿了顿,空气仿佛凝固,“最终决定,‘城市音乐厅’设计施工总承包合同,授予——‘方源设计’与‘华建集团’联合体。”
一瞬间,血液冲上头顶,耳边有短暂的嗡鸣。李浩猛地攥紧了拳头,张工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小赵的眼镜片后,光芒急剧闪动。
王翰走上前,先与“艺匠”领队握手:“贵司的方案同样出色,尤其在模块化创新方面令人印象深刻。希望未来有其他合作机会。”
对方保持风度,微笑回应,但转身离开时背影略显僵硬。
然后,王翰走到林初夏面前,伸出手:“恭喜。你们的方案,尤其是对价值与风险那种‘较真’的拆解,和构建系统保障的清晰思路,打动了评委。希望你们能把写在纸上的‘负责’,真正刻在未来的每一寸混凝土里。”
林初夏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掌心微湿,声音却异常稳定:“必不负所托。”
陈序也走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微笑:“述标很精彩。尤其是成本部分那个‘游戏图’,王总私下说,虽然有点‘野路子’,但比干巴巴的数字直观多了。接下来,真正的硬仗才开始。合作愉快,林总。”
“合作愉快,陈老师。”
走出文投大厦,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坐进车里,关上车门,狭小的空间安静了几秒。
然后——
“耶——!!!”李浩第一个吼出来,拳头捶在座椅上。
“成了!真成了!”张工摘下眼镜,用力揉着发红的眼睛。
小赵嘿嘿傻笑,嘴里嘟囔:“临界点……临界点算对了……”
老王则瘫在座位上,喃喃道:“赶紧回去,我得把咱们那套财务模型申请个版权什么的……”
林初夏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上扬。这不是终点,甚至不是起点,这只是他们用全新的姿态、系统化的思维和一份“笨拙”的诚意,叩开的第一扇门。
亮剑,亮的不是锋芒,是淬火后沉静的钢纹,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的通透,是敢于为价值主张构建系统支撑的底气。 接下来,是把画在板上的“系统”,真正浇筑进现实的、更漫长的“筑基”之路。
车里渐渐安静下来,兴奋过后,巨大的疲惫和隐隐的、对即将到来的庞然大物般工程的责任感,悄然弥漫。
“回去第一件事,”林初夏开口,声音带着笑意,“给‘赵找茬’发奖金。然后……所有人,放假半天,睡觉!”
“老板万岁!”疲惫的欢呼声,充满了真实的、滚烫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