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甚至压过了隘口处奔涌的河水轰鸣。
吴将军脸上的冷硬瞬间融化，转为一种混杂着惊讶、敬畏与恭谨的神情。他毫不犹豫地躬身抱拳，对着毡车方向行礼，声音都低了几分：“原来是……是您的客人。末将失礼，这就放行！”
他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直接挥手喝令：“打开正门！让商队通行！”
沉重的绞盘声响起，那扇看似久未开启的厚重正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露出了门后更为幽深的峡谷通道。
商队众人，包括赵坤在内，都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惊愕，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赵坤深深看了一眼那辆毡车，又看了看面色平静的林天缘，眼神中的探究之意更浓，却不敢多言，只是催促商队快速通过。
林天缘和杨文渊对视一眼，心中同样波澜微起。这毡车中的女子，身份显然极高，连镇守如此重要关隘的将领都对其如此恭敬。她为何会出言相助？是真的“请”来的客人，还是另有图谋？
经过吴将军身边时，林天缘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依旧在自己身上停留，但其中的敌意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探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穿过龙门隘的城门，仿佛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外界的风沙与喧嚣被高耸的崖壁隔绝，光线骤然暗淡下来，空气变得湿润而阴冷。两侧岩壁陡峭，几乎遮天蔽日，只有一线天光从头顶裂隙中洒落。脚下的道路依旧沿着咆哮的河水蜿蜒向前，但气氛却愈发凝重肃杀。
林天缘的灵觉在此地受到了极大的压制。此地气场混乱而庞杂，既有龙门隘本身囚龙之局的封锁之力，又有来自秦岭深处那受困龙脉散发出的痛苦、挣扎的意念，更深处，还隐隐夹杂着一丝令他熟悉的、来自“深渊”的污秽气息，虽然极其稀薄，却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点，格外刺眼。
“这龙门之后，果然是暗流汹涌。”林天缘低声对杨文渊道，“龙脉受创不轻，而且……那股力量，也渗透进来了。”
杨文渊眉头紧锁：“看来我们的方向没错。那女子出手相助，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商队在幽深的峡谷中又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才逐渐开阔，终于走出了龙门隘的范畴。眼前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带，远处已能看到炊烟与田舍。
此时，那辆毡车的帘子再次被掀开，先前那道清冷的女声传出：“林先生，杨先生，可否近前一叙？”
林天缘与杨文渊策马靠近毡车。
“方才多谢姑娘出言解围。”林天缘在马上拱手道。
“不必言谢。”帘后的声音平淡无波，“我并非为你，而是为此地龙脉。吴将军职责所在， blocking 一切不明风水师入内，是怕有人误事或心怀不轨，加剧龙脉动荡。但我观林先生气息，虽非中正平和之道，却隐含星辰清辉与涅盘真火，并非那引动地煞的阴邪之辈，或可助我一臂之力。”
“姑娘认得在下？”林天缘心中一动。
“青囊传人林天缘，挫败鬼帝，名动南疆。虽修为暂失，但道心不堕，于星陨岛得获新生。这般人物，总有些人会留意。”女子的话语依旧平淡，却透露出她对林天缘的过往知之甚详。“我乃**地官一脉，司辰**。”
“地官？”林天缘瞳孔微缩。他曾于《青囊天书》残篇中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上古有“天、地、人”三官之说，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其中地官一脉，传说专职梳理大地龙脉，调和地气，守护山川灵枢，乃是与大地最为亲近的传承。没想到竟在此地遇到，而且似乎还与这龙门隘的守卫有关。
“司辰姑娘。”林天缘压下心中惊讶，“你说为此地龙脉，又说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莫非这秦川龙脉之困，已到了危急关头？”
司辰沉默片刻，帘后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岂止是危急。中原核心龙脉‘中垣紫龙’自三年前便开始出现‘地气淤塞，龙眠不醒’之兆。近半年，淤塞之处更有点点‘黑斑’滋生，不断侵蚀龙脉灵性，使其痛苦暴躁，连带整个关中之地，气候失调，小灾频仍。我地官一脉世代守护于此，与守隘将士共同维系‘锁龙阵’，一方面防止龙气狂乱外泄造成更大天灾，另一方面也是借此阵之力，延缓那‘黑斑’的侵蚀速度。”
锁龙阵！原来龙门隘那囚龙之局，真正的目的是“锁龙养病”，延缓深渊之力的侵蚀！
“那黑斑，可是来自‘深渊’？”林天缘沉声问。
“你果然知道。”司辰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错，正是那域外污秽之力。它们似乎对龙脉之气格外贪婪。中垣紫龙乃是天下龙脉之祖庭之一，若被其彻底侵蚀吞噬，后果不堪设想。我怀疑，那失踪的‘中央厚土镇物’，很可能就镇压在这条龙脉的某个关键节点上，如今镇物有失或其力衰减，才让那污秽之力有机可乘。”
线索终于串联起来！土行镇物与中原核心龙脉息息相关！寻找镇物，与解决龙脉危机，根本就是同一件事！
“所以，司辰姑娘邀请我等，是为了寻找厚土镇物，解救龙脉？”
“是，也不全是。”司辰道，“龙脉庞大，其关键节点众多，厚土镇物具体所在，连我地官一脉也失其记载。目前最紧迫的，是解决龙门隘后方百里处，‘潜龙坳’的异变。那里是龙脉一处重要支脉的节点，近日黑斑侵蚀加剧，地煞之气被引动，已形成小范围的‘地脉脓疮’，若不及时处理，恐会引发大规模地陷或煞气喷发，生灵涂炭。我此行，正是要前往处理此事。观林先生手段，对净化异气颇有独到之处，故想邀你同行。”
林天缘沉吟起来。司辰的邀请合情合理，目标也与他们一致。但地官一脉在此地盘踞日久，态度难明，这司辰看似坦诚，但真正目的是否仅止于此？
杨文渊忽然开口：“司辰姑娘，方才那引动地煞、塌方阻路之人，你可知其来历？是否与这‘地脉脓疮’有关？”
司辰答道：“那应是‘蚀骨穿山甲’一伙所为。他们是一群堕落的地师，专司盗掘古墓，窃取地气，甚至主动引动地煞修炼邪功，与那‘深渊’之力颇有勾结。他们阻路，或许是想拖延我等前往潜龙坳，方便他们在那里做某些手脚。这些人，也是我们此次需要清除的障碍。”
前有“地脉脓疮”和深渊黑斑，后有“蚀骨穿山甲”这类邪修窥伺，这秦川之水，果然深得很。
“好，我们与你同去潜龙坳。”林天缘最终做出了决定。无论司辰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目的，解决龙脉危机、寻找厚土镇物线索是当务之急。与地官一脉同行，至少能更快地接触到核心问题。
“如此甚好。”司辰道，“潜龙坳距离此地尚有数日路程，我们会先抵达‘古渊集’进行补给，那里是前往秦岭深处最后一个像样的补给点，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或许能打听到一些关于‘蚀骨穿山甲’或者龙脉异动的其他消息。”
商队继续前行，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林天缘和杨文渊从被审视的“可疑之人”，变成了司辰的“客人”，赵坤等人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更加客气谨慎。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了司辰口中的“古渊集”。
这并非一个普通的市集，而是一个修建在一处巨大天坑边缘的奇特城镇。天坑深不见底，云雾缭绕，隐隐有阴风呼啸而上，带着浓郁的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集市依着坑壁修建，房屋层层叠叠，多以石材和夯土为主，风格粗犷而古朴。
站在集市边缘，向下望去，那天坑仿佛是大地上的一道狰狞伤疤，令人望而生畏。而在林天缘的感知中，这天坑更是散发着一股强大的吸力，不仅吞噬光线，似乎连周围的地气、灵机都在缓慢地向其中心塌陷。
“好一处‘吞天陷地’的凶穴！”林天缘心中凛然。将集市建在此处，绝非寻常。
司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然解释道：“古渊集下方，是上古一处地脉交汇之点，后因地壳变动形成天坑，成为地煞浊气排泄之口。在此建集，最初是为了借助此地混乱气场，遮蔽一些不便为外人所知的交易。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此地龙蛇混杂，各方势力耳目众多，我们需小心行事。”
商队在集市边缘一处较大的客栈驻扎下来。司辰似乎另有要事，带着几名贴身护卫离开，嘱咐赵坤安排林天缘二人的食宿，并告知他们可在集市内自由活动，但需谨慎，莫要轻易与人冲突。
放下行李，林天缘与杨文渊决定在这古渊集中走一走，感受一下此地的氛围，也试试能否如司辰所说，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集市内人来人往，果然非同一般。有身披袈裟却眼露精光的喇嘛，有身着道袍却气息阴冷的修士，有浑身煞气的江湖客，也有眼神闪烁、专门兜售各种不明来历“古物”的商人。空气中弥漫着香料、药材、皮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和腐朽气息。
他们在一个售卖杂货的摊贩前驻足，杨文渊假装挑选物品，随口与摊主攀谈：“老板，这地方可真够特别的。听说最近不太平？前些天我们来时，路上还遇到塌方了。”
那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闻言眼皮一翻，嘿嘿笑道：“二位是外来的吧？古渊集哪天太平过？塌方？小意思啦！听说前几天‘蚀骨穿山甲’那伙人又在龙门隘外面搞事，想堵朝廷……呃，堵某些大人的路，没成功而已。”
杨文渊顺势问道：“蚀骨穿山甲？听起来很厉害？他们老大是谁？”
摊主压低了声音：“那可是群狠角色，专门往地底下钻，据说老大是个叫‘穿山君’的老怪物，在地下的本事，比老鼠还精！他们最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在潜龙坳那边闹得挺凶，据说还和……和地底下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搭上了线。”他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天坑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恐惧。
“不干净的东西？”林天缘心中一动，接口问道。
“嘘！”摊主连忙摆手，“可不敢乱说！那玩意儿邪性得很，沾上就甩不掉！前几天有几个不信邪的愣头青想下去捞点好处，结果都没上来……唉，总之，二位要是想去潜龙坳那边，可得千万小心！”
正说着，集市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骚动。人群纷纷避让，只见几名衣着华丽、气势骄横的年轻人，在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带领下，正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为首的一名锦衣青年，手持折扇，面色倨傲，目光扫过集市，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是‘长安’来的人……”摊主脸色一变，低声道，“是京兆尹家的公子和他那帮狐朋狗友，估计又是来‘寻宝’或者找乐子的。这些人仗着家世，在古渊集横行霸道，连地头蛇都不敢轻易招惹。二位快避一避吧。”
林天缘和杨文渊对视一眼，并未移动。他们不想惹事，但也不必怕事。
那伙人很快走到近前，锦衣青年的目光在林天缘身上扫过，似乎对他那与众不同的气质（虽修为未复，但道心澄澈，自有气度）产生了一丝兴趣，又或许是觉得他挡了路，折扇一合，指着林天缘，颐指气使地对身后的管家道：
“福伯，这人看着眼生，不像本地人。去问问，什么来路？来这古渊集做什么？莫不是那什么‘穿山甲’的同党？”
长安的暗流，似乎也早已蔓延到了这边缘的凶穴之地。一场新的风波，眼看就要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