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海面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晨雾，咸腥的海风带着沁人的凉意。码头上静悄悄的，只有潮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以及远处早起的海鸟偶尔传来的几声啼鸣，更添几分静谧。
林天缘如约而至。阿水伯的那艘旧渔船“海鹞号”已经解开了缆绳，像一头蛰伏的海兽，静静漂在泊位上。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防风雨灯，在浓重的雾气中晕开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光晕，成了这迷蒙天地间唯一的指引。
除了掌舵的阿水伯，船上还有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晒得古铜，身形精干，眼神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灵动。他正麻利地检查着船帆的系扣和舱底的积水，动作娴熟，显然是常年跟着阿水伯在海上讨生活的。
“这是我孙子，阿槿。”阿水伯简单介绍了一句，对阿槿示意，“开船。”
阿槿好奇地快速打量了林天缘一眼，尤其在他背后那用厚布包裹得严严实长的物事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低声道：“客人坐稳。”随即，他熟练地用长篙一点岸壁，小船便轻巧地调转头，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滑入迷雾弥漫的海面。旧帆升起，吃住了微弱的海风，推动着小船向着未知的深洋驶去。
港口的光亮和喧嚣迅速被抛在身后，四周很快只剩下海水舔舐船舷的哗哗声，以及船身破开波浪的轻响。雾气愈发浓重，能见度不足二十丈，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叶孤舟，漂浮在乳白色的混沌之中。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感油然而生。
阿水伯坐在船尾，粗糙有力的大手稳稳握着舵柄，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在昏黄灯光和乳白雾气的交织下，显得格外沧桑。他不再说话，只是眯着眼，时而抬头看看完全被雾气遮蔽的天空，时而侧耳倾听海浪的声音，偶尔用鼻子深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和湿冷的空气。他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与这艘饱经风霜的“海鹞号”、与这片莫测的大海早已融为了一体。
林天缘静坐船中，并未因这诡异的寂静而慌乱。他默默运转体内气息，龙吟之气如同涓涓细流，在经脉中缓缓循环，灵觉则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漾开的波纹，谨慎地向四周扩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地的水灵之气异常充沛，远超内陆江河，但其中却混杂着一股阴寒、混乱的意味，不像山间清泉那般纯粹活泼。背后行囊中的镇泗水鼎传来持续而微弱的震动，并非遇到危险的警示，更像是一种对同源而又异质力量的天然感应和审视。
行程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依旧晦暗不明。阿水伯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海面上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回声：“后生，”他头也没回，目光依旧穿透迷雾，落在未知的前方，“你那天露的那一手，是‘风水术’吧？岸上高人们摆弄山川地势的手段。”
林天缘并不意外这位老船夫的眼力，坦然承认：“老丈好眼力，正是。”
“哼，我年轻时，也见过一些像你这样的人。”阿水伯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有的为了寻龙点穴，福荫子孙；有的为了寻找海外仙山，求取长生；更多的是揣着破烂海图，妄想找到海底的沉宝，一夜暴富……但他们大多不懂海。”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和告诫，“海有海的脾气，海的规矩。你们岸上那套‘山龙’、‘水龙’的说法，到了这茫茫大海上，得变一变。这里的‘龙’，无形无质，藏于风浪，隐于潮汐，是活的，也是暴烈的。”
林天缘心知这是老船夫数十年与海搏斗积累的宝贵经验，绝非书本知识可比，他端正坐姿，虚心请教：“请老丈指点。”
“我们疍民，不信你们岸上那种住在宫殿里的龙王爷，我们敬的是‘妈祖’，是护佑航行平安的海神娘娘。”阿水伯用烟斗指了指几乎看不见的天空和下方墨蓝色的海水，“我们看的是‘海象’。风起于青萍之末，浪生于无风之时。看云彩的形状和速度能识天气变化，看海水的颜色能辨深浅和暗流，看鱼群的种类和游向能知道海流的走向和寒暖。这大海之下，也有脉络，有穴窍，我们叫它‘水眼’、‘海沟’，那是海流生气汇聚或淤塞之处，是海的穴位，也是海发怒时最危险的地方。那些失踪的船，官府说是风浪海匪，我看……多半是误入了不该去的凶险水眼，或者……被‘水眼’里滋生的不干净东西，给拖了下去。”
“水眼？”林天缘心中一动，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语，“老丈可知，明州港附近，有哪些水眼最近比较异常？或者说，哪些水眼是寻常渔船绝对不敢靠近的？”
阿水伯沉默了一下，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舵柄。旁边的阿槿却忍不住插嘴道，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爷爷，是不是‘鬼哭涡’那边？最近好多人都说在那边听到过像女人哭又像风灌破洞的怪声，瘆人得很！之前李叔他们那艘‘福昌号’，上个月就是在那个方向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多嘴！就你耳朵灵！”阿水伯猛地回头瞪了孙子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但随即又被更深重的忧虑覆盖。他叹了口气，转向林天缘，压低声音道：“鬼哭涡……那是一处自古就凶名在外的漩涡区，水下暗流交错，复杂得像迷宫，漩涡吸力极大，据说最深的地方连通着海底深沟，深不见底。老一辈传说，那下面镇着古代战乱时沉海的冤魂，或者触怒了海神的妖物，怨气不散。平时我们行船，宁可多绕半日路程，也绝不敢靠近它方圆十里。但最近这一个月……”阿水伯的声音更沉了，“那片区域的雾，就像今天这样，浓得化不开，而且经久不散，白天也不见多少光亮。更邪门的是，连最恋船的海鸥都不从上面飞过，死寂得吓人。”
林天缘若有所思。连通海底深沟、镇着不干净的东西、怨气不散、近期异象频生……这些描述，与他所知的“水狱”、“海眼”的概念隐隐吻合。北邙鬼教若想在这片广袤海域有所作为，汲取阴煞之气，或是寻找古代封印的薄弱点，这种集凶险与传说于一身的天然险地，无疑是绝佳的目标。
“老丈，我们能去鬼哭涡附近看看吗？不需靠近，只在边缘观察即可。”林天缘提出请求，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