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
暴雨初歇,东边的天际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
审讯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一股夹杂着泥土腥味的冷风灌了进来,冲散了屋里浓重的汗臭和烟味。
祁同伟走出来,整了整衣领。
赵东来一直守在门外,手里提着两个保温杯,眼睛熬得通红。
看到祁同伟出来,他立马迎上去,视线落在祁同伟手中那叠厚厚的、还没来得及装订的口供上。
“厅长……”赵东来声音发紧,指了指那叠纸,“这……这得多大的地震?”
“地震?”祁同伟把那一叠沉甸甸的纸拍在赵东来胸口,“老赵,这叫天塌了。”
赵东来手忙脚乱地接住,只觉得这几十张纸比砖头还沉。
随便扫一眼第一页,上面的名字就让他心惊肉跳。
“马上封存。”祁同伟也没废话,从赵东来手里拿过一个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大口浓茶,“绝密等级。除了沙书记,谁要看这东西,先问问特警队的枪答不答应。直接送省委一号院,亲手交给沙书记。”
“明白!”赵东来把东西死死抱在怀里,转身要走,又被祁同伟叫住。
“等等。”
赵东来停下脚步。
“北京那边,回信了吗?”祁同伟问得很随意,仿佛在问明天的天气。
赵东来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起来,有不解,有憋屈,还有点看好戏的期待。
“回了。刚接到最高检的通报……侯亮平,解除隔离审查了。”
祁同伟挑眉:“效率挺高。”
“钟小艾亲自去接的人。”赵东来压低声音,往四周看了看,
“听说是上面看了咱们连夜报上去关于田晓明的初审简报,认定之前针对侯亮平的那些举报信,全是田国富为了转移视线搞的构陷。既然是构陷,那就特事特办,立刻放人。”
说到这,赵东来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妈的,咱们拼死拼活在这抓人审讯,熬了两天两夜,结果倒成了救那小子的投名状了。他侯亮平什么都没干,就在里面睡了几天觉,出来又是英雄?”
祁同伟笑了。
他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刚才一直夹着的那支烟。
青白色的烟雾在走廊的冷光灯下散开。
“老赵,眼光放长远点。”
祁同伟拍了拍赵东来宽厚的肩膀,力度有些重,“他出来才好。这么大一出戏,没个观众怎么行?再说了……”
他弹了弹烟灰,火星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红线。
“欠着‘死对头’的人情,还得硬着头皮接受这份‘恩赐’。这滋味,比让他坐牢还难受。咱们这位侯局长,心气儿高着呢。”
……
汉东,某保密招待所。
大铁门缓缓滑开,发出沉重的金属摩擦声。
侯亮平提着那个军绿色的帆布行李包,站在台阶上。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
终于出来了。
这七天的隔离审查,虽然没动刑,吃喝也不差,但那种被剥夺权力、被切断通讯、被一遍遍盘问信仰的滋味,简直要把他逼疯。
他是谁?
他是汉东反贪局长,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钦差,从来都是他审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审他?
“咯吱——”
一辆挂着京牌的黑色奥迪稳稳停在他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钟小艾那张精致却略显疲惫的脸。
她戴着墨镜,看不清神色,只露出一截白皙紧致的下巴。
“上车。”
侯亮平拉开车门,把包往后座一扔,整个人重重地砸进副驾驶的真皮座椅里。
他一把扯掉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胸中的郁气。
“我就知道!一定是祁同伟他们在搞鬼!”
车还没开出院子,侯亮平就开始发牢骚,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沉冤得雪后的亢奋和得意,
“那些举报信全是胡编乱造!什么受贿,什么生活作风,简直是笑话!我是清白的,组织当然查不出问题!”
他转过头,看着正在开车的妻子,脸上浮现出一贯的自信笑容。
“小艾,这次多亏了你。是不是我的申诉材料起作用了?还是爸出面了?我就说嘛,邪不压正!等我回去,非得把这帮陷害我的蛀虫一个个揪出来,扒了他们的皮!”
钟小艾没接话。
她目视前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汇入了早高峰的车流。
车厢里的空气有些凝固。
“亮平。”
过了好一会儿,钟小艾才开口。她的声音很冷,不像是在迎接丈夫回家,倒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你能出来,跟你的申诉材料没关系。跟爸,也没关系。”
“啊?”侯亮平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那是……那是怎么回事?中纪委查清楚了?”
“是因为汉东那边破案了。”
“破案了?”侯亮平眼睛一亮,“我就知道赵东来是个干将!陈海虽然躺下了,但他带出来的队伍还在!是不是抓到直接证据了?”
“不是赵东来。”
钟小艾踩下刹车,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稳。她侧过头,摘下墨镜,那双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是祁同伟。”
三个字。
像三颗钉子,直接钉进了侯亮平的耳膜。
侯亮平张大了嘴巴,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音。
“谁?”他以为自己听觉出现了幻觉。
“你的老学长,祁同伟。”钟小艾重新戴上墨镜,绿灯亮起,她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昨晚,祁同伟带着特警突袭田家别墅,当场抓获田晓明,拿到了田国富买凶杀害陈海、构陷你的铁证。连夜突审,田国富全招了。你的那些‘罪名’,是田国富为了自保硬泼的脏水。既然泼水的人招了,你自然就清白了。”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侯亮平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祁同伟?
那个一心钻营、毫无底线、早就跪在赵家面前摇尾乞怜的祁同伟?
那个被他视为“堕落典型”、发誓要亲手送进监狱的“大反派”?
救了他?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涌上心头,紧接着是难以言喻的羞耻。
如果是因为自己查出了真相,那是英雄归来。
如果是因为老师和组织的信任,那是沉冤昭雪。
可现在,这算什么?
这是施舍!
这是那个他最看不起的人,用一种近乎黑吃黑的手段,把他像流浪狗一样从笼子里捞出来!
“这……这怎么可能?”侯亮平结结巴巴,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他……他不是赵家的人吗?他怎么敢抓田国富?这逻辑不通啊!这是狗咬狗!对,一定是分赃不均!”
“不管是因为什么。”
钟小艾的声音依旧冷静得可怕,
“结果就是,他立了头功,汉东的天是他捅破的,证据是他拿到的,人也是他救的。现在上面对他的评价极高,爸刚才给我打电话,用了‘临危不乱、大义灭亲’八个字来形容他。”
“大义灭亲?”
侯亮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他也配谈大义?他祁同伟心里只有利益!小艾,你别被他骗了!这绝对是个阴谋!他在演戏给上面看!”
“演戏?”钟小艾瞥了他一眼,“为了演这场戏,他把田国富、赵瑞龙乃至整个赵家的底细全都抖了出来。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那就是他想洗白!”侯亮平攥紧了拳头,“他想跳船!但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他以前干的那些事,只要有一件是真的,我就要查到底!”
“送我去检察院。”侯亮平突然说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回去!”侯亮平眼中燃烧着倔强的火焰,那是被羞辱后的反弹,
“我不接受这种不清不楚的‘恩情’!如果他祁同伟有问题,我一样抓他!这一次,我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正义!”
钟小艾看着身边这个永远长不大、世界里非黑即白的丈夫,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有时候,天真也是一种残忍。
她没再说话,只是打了个转向灯,车子朝着检察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
汉东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
祁同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那杯已经凉透的茶。
窗外,金色的阳光铺满了整个京州市。这座城市看起来生机勃勃,但他知道,地下的暗流正在疯狂涌动。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条加密短信,没有署名:
【人已接出,正在返院。情绪激动,不服气,要查到底。】
祁同伟看着屏幕,拇指轻轻摩挲着冰冷的机身。
他不怕侯亮平不服气。
他就怕侯亮平不来。
如果侯亮平真的偃旗息鼓,那这出戏还有什么看头?
在这场刚刚重新洗牌的棋局里,一个愤怒、冲动、自以为代表绝对正义的“莽撞人”,才是最好用的棋子。
赵家倒了,但赵家留下的那些空白地盘,总得有人去填。
这其中的血雨腥风,正好需要侯亮平这样的人去冲锋陷阵,去当那把不沾血的刀。
“来吧,师弟。”
祁同伟把手机揣回兜里,对着玻璃上那个模糊的倒影,举起茶杯,像是在敬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师兄给你搭的台子已经架好了。这出大戏,缺了你这个主角,可怎么唱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