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上。
办公室里的死寂,被一种粗重到吓人的喘息声撕裂。
身下的真皮座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桌面上散落的文件和笔筒,是他此刻崩塌内心秩序的狼藉写照。
女儿的脸。
“五颜六色的小糖果。”
祁同伟那不带任何温度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搅动,刮得血肉模糊。
一股狂怒毫无征兆地冲上头顶。
他想咆哮,想掀翻这张桌子,想调动京州所有他能调动的力量,把祁同伟这个窥探他灵魂的魔鬼,彻底碾成粉末!
这个人,这个他一直瞧不上的,靠着钻营和奉承爬上来的投机分子!
居然洞悉他的一切!
他的政绩,他的家庭,他藏得最深,连午夜梦回都不敢触碰的恐惧!
可那股烧穿胸膛的怒火,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就被刺骨的冰冷现实浇灭。
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祁同伟敢这么说,就意味着他已经把手伸到大洋彼岸。
他李达康在国内是说一不二的市委书记,可在那边,他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
李达康强迫自己停止那控制不住的抖动。
他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可双腿发软,尝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他必须思考。
现在,他不能是一个父亲。
他必须是一个政治生物,用绝对的理智去剖析眼前的死局。
祁同伟走的这步棋,到底是什么意思?
田国富。
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田国富这张底牌揭开?
李达康的脑子飞速运转。
沙瑞金空降汉东,根基未稳,凭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撬动了赵立春留下的盘根错节的旧势力?
靠的就是省纪委这把刀。
靠的就是田国富这个挥刀的人,精准、狠辣,指哪打哪。
沙瑞金和田国富的组合,在所有人看来都牢不可破。
这是新任省委书记在汉东建立权威的基石。
可这种组合,是建立在信息不对等之上的。
沙瑞金需要田国富来分辨敌友,而田国富,则掌握了定义敌友的权力。
祁同伟,正在用欧阳青的死,向自己血淋淋地揭示田国富的另一面。
那不是一把公正的刀。
那是一把会为了政治需要,而选择性挥砍、甚至主动制造“罪证”的刀!
李达康慢慢地直起身,这一次,他成功了。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京州的万家灯火。
这片他亲手打造的繁华,此刻在他眼中,却是一座冰冷的孤岛。
他终于想通了。
高育良倒了,经营多年的“汉大帮”土崩瓦解。
他李达康和他的“秘书帮”,在扳倒最大的对手之后,非但没有成为赢家,反而成聚光灯下那个最显眼的目标。
沙瑞金需要一个新的“敌人”来继续立威,还有比他这个前任省委书记的秘书更合适的目标吗?
他手底下那些所谓的“自己人”,在沙瑞金的大势之下,随时可能为了自保,或者为了更进一步,而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口。
祁同伟今晚过来,不是来摧毁他的。
他是来递给他一把刀,一把可以用来砍断围困孤岛的铁索,一把可以用来反击的刀。
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与他最看不起的魔鬼共舞。
李达康缓缓闭上眼睛。
他办公桌的角落里,一直摆着一个相框。
他此刻不敢回头去看。
女儿在美国的近况,他不是完全没有察觉。
只是他一直自欺欺人,将那些蛛丝马迹归结于年轻人的叛逆。
他不敢深想。
他怕自己分心。
京州这一千多万人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他不能分心。
可祁同伟,替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用最残忍的方式。
现在对抗祁同伟,就等于亲手把女儿推向深渊。
合作,是他唯一的选择。
这不是投降。
这是为了夺回主动权的战略性妥协!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在他心绪翻腾之际,桌上的电话机,发出铃声。
李达康猛地回头。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他知道是谁。
他厌烦地皱起眉,这个愣头青,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
他走过去,拿起冰冷的话筒。
“喂,我是李达康。”
“达康书记,是我,侯亮平。”
李达康正准备用一贯的官腔把对方应付过去,脑中却有一道电光划过。
侯亮平。
最高检派下来的反贪局长。
钟家的女婿。
他是一股来自京城的,不受汉东任何派系沾染和束缚的外部力量!
这个人……
或许,可以成为一颗探路的石子。
一颗投向田国富和沙瑞金之间,那片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
一瞬间,李达康握着话筒,整个人的气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亮平啊。”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电话那头的侯亮平明显愣一下,他预想过李达康的任何反应,或愤怒,或敷衍,唯独没想过是这种几乎要碎掉的语气。
“书记,我……我刚听说,祁同伟从您那儿离开了?”侯亮平的问话很直接,“他去找您,干什么了?”
李达康没有回答,而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里,夹杂太多刻意流露出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有苦涩。
“汉东的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想的,都要深得多啊。”
他缓缓开口。
“亮平,你是从上面下来的,眼睛比我们这些在泥潭里打滚的人要干净。”
“我……我问你一个事。”
李达康停顿一下,似乎是不敢说出口。
“有时候,你以为的黑,它不一定是真的黑。”
“而你以为在扫除黑暗的人,他自己身上……就一定干净吗?”
侯亮平的心头一跳,追问道:“书记,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指谁?”
李达康没有理会他的追问,自顾自地用那种充满迷茫的语调说下去,像是在问侯亮平,更像是在问自己。
“有些案子,从结果来看,对了。坏人受到了惩罚,正义也好像伸张了。”
“可是……可是办案的程序,却错了。”
“为了得到那个‘正确’的结果,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甚至……冤枉了好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说,这种为了‘正义’而犯下的恶,最后得到的,它还算是正义吗?”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了。”
说完,他不等侯亮平再问,便“啪”地一声挂断电话。
办公室里,李达康缓缓放下话筒,前一秒还布满脆弱和迷茫的脸,在电话挂断的瞬间,所有表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找到了他的刀。
而在省检察院的办公室里,侯亮平握着发出“嘟嘟”忙音的话筒,整个人都僵住。
李达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