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气氛陷入死寂。
沙瑞金向前踱一步,他与祁同伟的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制服上风纪扣的金属光泽。
“我再说一次。”沙瑞金的声音从喉咙里压出来,“这份材料,现在就在我手里。我点个头,你走不出这扇门。”
“我信。”
祁同伟终于有回应。
这句“我信”,让沙瑞金胸口莫名升起一股无名火。
他感觉自己像个精心准备全套猎具的猎人,却发现猎物不仅没进陷阱,反而蹲在陷阱边上,冷静地给他分析捕兽夹的机械原理。
他空降汉东,连夜私访李达康是敲山震虎,常委会上左右开弓是投石问路。
一桩桩一件件,他自认布局缜密,环环相扣,就等着鱼儿上钩。
可现在,他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试探,在祁同伟这份“自杀式”的材料面前,都显得像一场滑稽的独角戏。
他被看穿一切。
被眼前这个本该是他要试探的“猎物”,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既然信,你为什么还敢这么做?”沙瑞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因为我知道,您不会。”祁同伟终于抬起脸,与沙瑞金对视,“您不会让纪委的同志现在就过来。”
“哦?”沙瑞金试图夺回一点主动。
“您来汉东,不是为了引爆一颗炸弹,把这里炸个稀巴烂,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祁同伟没有理会他的试探,自顾自地往下说,
“您想要一个稳定、可控,并且能快速出政绩的汉东。您需要的是一场外科手术,而不是一场同归于尽的大混战。”
祁同伟的话,精准地剖开沙瑞金内心最深处的政治盘算。
是的,他需要政绩,需要平稳地掌控汉东,这才是他未来更进一步的阶梯。
如果汉东在他手里乱成一锅粥,就算他把“汉东帮”连根拔起,那也是一场惨胜。
上面要看的,不是一个只会斗争的莽夫,而是一个能掌控全局的帅才。
“如果我今天被从这里带走,”祁同伟的语速不疾不徐,
“就意味着您认可这份材料的真实性。那么,高常委和整个‘汉东帮’会怎么想?”
“他们会坐以待毙吗?不会。他们会把这看作是您对他们全面开战的信号。”
“那么李书记的”秘书帮“会怎么想?”
“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会让汉东所有的项目停摆,让京州的Gdp掉头向下。到时候,就算您赢下来,得到的,也只是一个谁也不想要的烂摊子。”
“一个烂摊子,对您的仕途,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您不会动我。至少,现在不会。”
沙瑞金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下属谈话,而是在被一个最了解自己的人,宣读一份关于自己的分析报告。
这种被剥光伪装,赤裸地暴露在对方面前的感觉,让他这个省委书记感到久违的憋屈和无力。
他转身,走到会议桌旁,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过。
“你把自己,也算计进去。”沙瑞金重新开口,“这份自我检举,只要查实,你这个公安厅长,也当到头。”
“是。”祁同伟坦然承认,“但是,查与不查,什么时候查,怎么查,主动权,在您手里。”
他将那份蓝色文件夹,轻轻地朝沙瑞金的方向推过去一寸。
“沙书记,您可以用这份东西,敲打高育良,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您也可以用它,制衡李达康,让他明白,京州不是他的一言堂。”
“至于我本人……”祁同伟停顿一下,
“我就是您放在棋盘上,随时可以兑掉的一颗子。一颗能同时将军高育良和李达康,但又能被您随时吃掉的子。”
沙瑞金的心脏重重一跳。
他终于彻底明白祁同伟的意图。
这不是简单的投名状。
这是祁同伟在给自己重新定价。
他把自己,连同他的老师高育良,他老师的整个派系,打包成一份足以撬动整个汉东棋局的礼物,然后亲手奉上。
他要的,不是简单的站队,而是要成为沙瑞金在这盘棋局里,最不可或缺,也最危险的那个人。
“你想要什么?”沙瑞金问出这个问题时,就已经默认自己被拉进了对方设定的新牌局。
他别无选择。
祁同伟的阳谋,他不得不接。
“我想要的,您给得了。”祁同伟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沙瑞金一怔。
“我想要一个身份。”祁同伟的声音压低几分。
“什么身份?”
“一个能活下去的身份。”祁同伟一字一顿,
“一个能把我,从高书记这张大网里,干干净净摘出去的身份。”
沙瑞金这下是真的被惊到。
“我是高育良的学生,是‘汉东帮’的头号打手,这是全汉东都知道的事实。这张网如果破掉,我一定是第一个掉下去陪葬的人。我背叛不了,也逃不掉。”
“所以,我需要一个新身份。一个表面上,还是高书记那把最锋利的刀,但实际上……”
祁同伟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要把自己,变成沙瑞金安插在“汉东帮”心脏里的一颗钉子,一枚双面间谍。
他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做抵押,换取一个在未来风暴来临时,能被沙瑞金亲手从沉船上拉出去的机会。
这已经不是野心。
这是一种冷静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自救。
沙瑞金沉默很久,久到他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斩断汉东乱麻的刀。
祁同伟把刀递了过来,但刀柄上,却淬着能要他命的剧毒。
握,还是不握?
“你先回去吧。”沙瑞金没有回头,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是。”
祁同伟转身,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时,动作停住。
“沙书记,有件事,忘了向您汇报。”
“说。”
“我给孙连城买的那台天文望远镜,今天下午到货。”
“他第一时间,不是对准的星空,而是对准京州市政府大楼的楼顶。”
祁同伟说完,拉开门,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