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警卫的脸上写满警惕。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对讲机上。
“同志,请你配合。”
侯亮平没有动,也没有重复。
车内的钟小艾,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侯亮平。
这种方式,太冒险了。
简直是在用政治生命做一场豪赌。
对讲机里传出“滋滋”的电流声。
警卫正要开口汇报。
旁边岗亭里,快步走出来一个年纪稍长,肩上多一道拐的班长。
他几步走到车前,先是敬个礼,然后目光在黑色的奥迪车牌和车里的两个人身上扫过。
他没有先问话,而是对年轻警卫低声说一句。
“你先进去。”
年轻警卫转身回了岗亭。
这位班长这才俯下身,看向车窗里的侯亮平。
他的态度比刚才那个年轻人要沉稳得多。
“同志,有预约吗?”
侯亮平摇摇头。
“那有证件吗?”
侯亮平还是摇头。
班长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一下。
深夜,无预约,无证件,直闯省委一号院。
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可以立刻定性为“冲击”的严重事件。
“同志,如果你不能说明情况,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
侯亮平终于再次开口。
“你只需要,给沙书记的秘书通报一声。”
“最高检的刀,断了。”
“需要沙书记,亲手来接。”
这位班长定定地看他三秒钟。
他的职业本能告诉他,眼前这个人,不是疯子,就是有天大的事情。
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这个级别能处理的。
他站直身体。
“请稍等。”
他没有回岗亭,而是走到一旁,用一个独立的电话,拨通一个内部号码。
他捂着话筒,语速很快地汇报着。
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走回来。
“白秘书马上就到。”
“请把车熄火,在原地等候。”
钟小艾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白秘书,沙瑞金的大秘。
他肯亲自出来,这第一道门,算是敲开。
不到五分钟。
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从大院深处悄无声息地滑出来。
车停在路障内侧。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眼镜,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走下来。
他就是白秘书。
白秘书先是看了一眼侯亮平,然后视线落在副驾驶的钟小艾脸上。
“小艾同志。”
他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钟小艾回应:“白秘书。”
白秘书的视线这才重新回到侯亮平身上,上下打量着他。
“侯亮平同志?”
“是我。”
“沙书记已经休息了。”白秘书的言辞很客气,但意思也很明确。
“我知道。”侯亮平回答。
“那……”
“白秘书,”侯亮平打断他,“有些事,等不到天亮。”
白秘书沉默。
他看了一眼侯亮平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读卡器。
然后又看了看他那张在夜色下显得异常苍白,却又异常平静的脸。
“跟我来吧。”
白秘书转过身。
“车留下,人跟我走。”
侯亮平和钟小艾下了车。
深夜的省委大院,寂静无声。
只有风吹过高大的雪松,发出沙沙的响声。
白秘书走在前面,侯亮平与钟小艾跟在后面。
一路无话。
这种沉默,比任何盘问都更有压力。
终于,到了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前。
楼下客厅的灯亮着。
楼上书房的窗口,也透出温和的光。
白秘书将他们领进门,没有上楼,而是请他们在一楼的会客厅坐下。
“你们稍等,我去向书记汇报。”
说完,他便独自上了楼。
会客厅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钟小艾想说点什么,但看着侯亮平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又把话咽回去。
他变了。
就在那间茶室,在那一跪之后。
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好像被彻底打碎。
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白秘书走了下来。
“沙书记请你们上去。”
书房的门开着。
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茶香飘散出来。
沙瑞金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居家服,正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后,临摹着一幅字。
他听到动静,没有抬头,只是继续运笔。
“来了。”
白秘书将人领到门口,便悄然退出去,还顺手带上门。
“沙书记。”钟小艾先开口。
沙瑞金这才放下毛笔,抬起头。
他先是对着钟小艾温和地点点头:“小艾同志,这么晚,辛苦了。”
然后,他那锐利的视线,落在侯亮平的身上。
“亮平同志。”
“你说,刀,断了?”
侯亮平迎着他的视线,一步步走上前。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走到那张红木书桌前,将手里的读卡器,轻轻放在那幅刚刚写好的字旁边。
那幅字上,是四个大字。
“其疾如风”。
“这是什么?”沙瑞金问。
“是证据。”侯亮平开口,“欧阳菁被谋杀的证据。”
沙瑞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他只是拿起那个读卡器,看了一眼。
然后对门口方向。
“小白,拿电脑来。”
门外的白秘书立刻推门进来,手里已经托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熟练地接上读卡器,打开。
没有多余的动作,在沙瑞金的示意下,他点开那个名为“欧阳菁”的文件夹。
周兵。
澳门钱庄。
刘新建。
三个文件夹,静静地躺在那里。
白秘书先点开“周兵”。
资料,银行流水,转账路径图。
然后是“澳门钱庄”。
那张庞大而复杂的资金网络图,让白秘书这个见惯大场面的人,手也轻微地抖一下。
沙瑞金始终没有说话。
他就站在那里,负手而立,看着屏幕上的一切。
最后,白秘书的鼠标,点在“刘新建”上。
当那张最终指向汉东油气集团,并且带着刘新建亲笔签名的审批单图片出现时。
白秘书缓缓站直身体,退到一旁,低着头,不敢再看。
漫长的沉默。
沙瑞金没有去看电脑,也没有去看那份足以在汉东掀起十二级地震的证据。
他只是看着侯亮平。
看了很久很久。
“亮平同志。”
他终于开口。
“你变了。”
“你眼睛里的火,没了。”
“变成了冰。”
侯亮平的身体站得笔直。
“报告书记。”
他的回答,冷静到可怕。
“火,烧不尽汉东的野草。”
“但冰,可以把它们的根,都冻死。”
沙瑞金绕过书桌,走到侯亮平面前。
两人的距离,不到一米。
“这么关键的证据,谁给你的?”
他突然发问。
问题尖锐而直接。
“祁同伟?”
钟小艾的心,再一次揪紧。
侯亮平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报告书记。”
“是我用我的方式,换来的。”
他的脑海里,闪过那个蒲团,闪过祁同伟那张带笑的脸。
“至于是什么方式,现在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抬起头,直视着这位汉东省的一把手。
“这把刀,还能不能用。”
“敢不敢用。”
这句话,已经不是请示。
是质问。
也是一种摊牌。
沙瑞金笑了。
没有声音,只是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一下。
那是一种混杂着欣赏,惊讶,还有一丝警惕的复杂笑容。
“好。”
他说一个字。
“好一个‘敢不敢用’。”
他转过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每一步,都踩在钟小艾的心跳上。
侯亮平赌的,是沙瑞金的政治魄力。
赌他需要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听话的刀,去劈开汉东这盘纠缠几十年的乱局。
终于,沙瑞金停下脚步。
他重新站回书桌后。
“小白。”
“书记,我在。”
“现在,立刻,以省委办公厅的名义,起草两份文件。”
沙瑞金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第一,恢复侯亮平同志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党组成员、反贪局局长的一切职务。即刻生效。”
“第二,针对京州市委常委、副市长欧阳菁在看守所内非正常死亡一事,性质由‘监管失职’,正式变更为‘涉嫌谋杀’。”
“成立‘5.12欧阳菁案’联合专案组,由省检察院牵头,省公安厅、省纪委配合。组长,由侯亮平同志担任!”
“文件连夜下发!”
“发到省检,发到市委,发给李达康同志,也发给高育良同志!”
白秘书的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
“是!”
沙瑞金下达完命令,再次看向侯亮平。
“亮平同志,这把冰刀,我交给你了。”
“我要你,快,准,狠。”
“不要再断了。”
第二天,清晨。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
京州市委大楼,市委书记办公室。
李达康刚刚结束了晨跑,正在看新一天的工作简报。
秘书敲门进来,脚步有些急。
“书记,省委办公厅的加急文件。”
李达康放下手里的报纸,接过文件。
当他看到那鲜红的抬头和标题时,眉头就拧起来。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
啪!
一声巨响!
李达康的手掌,狠狠拍在红木办公桌上!
那份红头文件被震得飞起来,飘落在地。
秘书吓得一个哆嗦,大气都不敢出。
李达康胸膛剧烈起伏,脖颈上的青筋暴起。
他盯着地上的那份文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侯亮平……”
“祁同伟……”
“他们……联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