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一号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洁的红木桌面,每个人的脸都显得肃穆。
李达康腰视线落在前方墙壁上鲜红的党旗上,瞳孔里却没有焦距。
坐在他对面的高育良,则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省纪委书记田国富坐在沙瑞金的下手位,眼观鼻,鼻观心。
他知道,今天这场会,就是书记给汉东这锅快要沸腾的开水,浇下的一瓢冷水。
会议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沙瑞金走进来。
他只穿一件普通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步伐不快不慢。
他走到主位,拉开椅子,坐下。
整个过程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目光平视,在会议室里缓缓扫过,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刻意停留,却让每个人都感觉自己被看得通透。
“同志们都到齐了。”
沙瑞金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喜怒。
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吹吹氤氲的热气,却没有喝。
“今天这个会,是个紧急会议,也是个通气会。”
他放下杯子,双手十指交叉,搁在桌面上。
“最近汉东有些同志,火气很大嘛。”
这句话,就是开始的定调。
李达康的肩膀不易察觉地绷紧。
他知道,这话主要是冲着他来的。
他能感觉到对面高育良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工作上有点不同意见,可以讨论,可以辩论,这是正常的民主生活。”
沙瑞金的视线,终于第一次,分别落在李达康和高育良的脸上。
“但不能把个人情绪,把小圈子的利益,凌驾于组织原则之上!”
“搞得乌烟瘴气,让基层干部无所适从,让投资商人心惶惶!”
“这是对党的事业负责任的态度吗?”
一连串的反问,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敲得人心头发颤。
会议室里,气压低得可怕。
除了几位核心人物,其他常委都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桌上的木头纹理。
谁都听得出来,书记这是真的动怒。
这不是批评,这是警告!
李达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压制住。
他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但他更清楚,沙瑞金空降而来,立足未稳,最需要的就是“稳定”二字。谁破坏稳定,谁就是他的敌人。
他跟高育良的争斗,已经碰新书记的逆鳞。
今天这个台,必须下。
而且要下得快,下得彻底。
他第一个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书记批评得对。”
李达康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心里重复着一句话:忍!今天忍下去,以后有的是机会!
“京州最近是有些杂音,是我这个市委书记没有引导好舆论,我做检讨。”
没有辩解,没有解释,只有最直接的认错。
高育良看着站起来的李达康,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知道,自己赢这一回合。李达康的攻势,被沙瑞金亲手掐断。
他也紧跟着站起来。
“育良也有责任。”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学者特有的沉稳,与李达康的生硬形成鲜明对比。
他心里却在盘算:沙瑞金敲打李达康,对自己却是安抚为主,这是个好信号。自己必须姿态做得更足,把“顾全大局”的形象立起来。
“一些所谓的学者,打着我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败坏学术风气,也影响班子团结,我深感痛心。”
他目光诚恳地转向李达康。
“也支持达康同志在京州的工作,以后我们政法系统,一定全力配合。”
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就在这三言两语间,被强行画上一个休止符。
沙瑞金脸上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一些。
他看着他们两个,点点头。
“态度很好。”
他拿起水杯,这次是真的喝一口。
“那,就请两位同志,在会后好好沟通一下,把误会解开,把力量重新拧成一股绳嘛。”
“汉东的发展,离不开团结。稳定,压倒一切。”
“散会。”
沙瑞金说完,站起身,第一个走出会议室。
常委们陆续起身,气氛依旧压抑。
李达康和高育良几乎是同时迈开脚步,走向门口。
在狭窄的走廊里,两人擦肩而过。
李达康目不斜视,下颌绷紧,仿佛身边只是一个陌生人。
“达康同志。”高育良却忽然停步,微笑着开口,“以后京州的工作,还要多仰仗你啊。”
李达康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嗯。”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
高育良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冰。
……
与此同时,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
祁同伟正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品着一杯碧螺春。
手机在茶几上轻轻震动一下。
他拿起看了一眼,屏幕上只有一条短信,来自一个没有署名的号码。
“会毕,风停。”
四个字。
祁同伟嘴边浮起一丝笑意。
他放下手机,端起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
一切,尽在掌握。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把李达康或者高育良立刻扳倒。
他要的,是这场可控的“失控”。
他要让火烧起来,烧到所有人都看到,烧到沙瑞金不得不亲自下场灭火。
只有这样,他这把“刀”的价值才能被充分体现。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借着沙瑞金“维稳”的指令,清洗公安厅内部那些不听话的钉子。
沙瑞金的敲打,是警告,也是默许。
君臣之间,已经完成第一次心照不宣的交易。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一个分机号。
“让政治部把近期拟提拔调整的干部名单,重新梳理一遍。”
“对,重点考察那些……政治立场不够坚定的同志。”
挂断电话,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老师,这盘棋,您想让我当弃子。
可新来的书记,似乎还想用我。
刀,只要够快,就永远不会被丢掉。
……
省检察院,反贪局。
侯亮平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猛地推开。
陈海喘着粗气冲进来,额头上全是汗,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猴子!听说了吗?”
侯亮平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楼下,一辆白色的霸道正不疾不徐地汇入车流,那个车牌号,他记得。
那是祁同伟的座驾。
“停了!”
陈海的声音里,满是憋屈和不解。
“全停了!”
“省委刚开完紧急会议,沙书记亲自定的调子,稳定压倒一切!”
“李达康和老师……他们……”陈海的声音都有些干涩,“他们……在会上公开检讨,和解了!”
和解?
侯亮平猛地转过身。
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疯狂燃烧。
那火里,有愤怒,有错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愚弄、被当成猴耍的奇耻大辱!
他费尽心机,顶着巨大的压力,撕开“学者型腐败”的口子,眼看就要挖出深埋的巨石。
结果,上面一句话,就让所有努力,都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和解?
那两个在汉东政坛斗了一辈子的巨头,会因为一句话就握手言和?
骗鬼呢!
这根本不是和解!
这是一场由省委书记亲自导演,演给全汉东看的戏!
而他侯亮平,就是那把被用来挑起争端,又在戏演到一半时,被毫不留情扔到台下的道具!
赵瑞龙的小刀……祁同伟的暗示……李达康的暴怒……高育良的切割……沙瑞金的弹压……
所有线索在脑中飞速串联,最后都指向一个人!
祁同伟!
是他!他算准所有人的反应!
他借着赵瑞龙的手点火,借着自己的刀捅向李达康,引爆两大山头的矛盾,逼得沙瑞金不得不出手!
而他自己,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甚至还落个“顾全大局”的好名声!
一股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混杂着滔天的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吓人,血液在耳边轰鸣作响。
“猴子,你……你冷静点,这……这就是政治……”陈海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有些害怕。
“政治?”
侯亮平发出一声冷笑,他一步上前,猛地一挥手,将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全部扫落在地!
“哗啦——”
“他不是在玩政治!”侯亮平死死盯着陈海,“他是在玩我!”
陈海被他这副样子吓得说不出话。
侯亮平胸口剧烈起伏,他撑着桌子,看着满地狼藉,眼中那团火渐渐冷却,变成一片冰冷的寒意。
他被当成刀,用完即弃。
好。
好一个祁同伟!
他缓缓直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
陈海紧张地看着他:“猴子,你要干什么?”
侯亮平没有理他,直接拨通反贪局侦查一处的内线电话。
“小王。”
“把之前所有关于山水集团的案卷,全部调出来,送到我办公室。”
“对,全部。”
他补上最后一句话。
“一点细节都不要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