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飞快地转接。
不过几秒,一个温和醇厚,甚至带着几分关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达康书记?这么难得,有什么紧急指示?”
是祁同伟。
李达康没有理会这套虚伪的客套,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点燃。
“祁同伟!你到底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祁同伟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达康书记,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呀?我这正准备整理材料,向您汇报工作呢,您的电话就打过来。咱们这,可真是心有灵犀啊。”
汇报工作?
心有灵犀?
李达康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
“我问你!孙连城是怎么回事?让他把光明峰给我盯死,我市委的重点项目,还搞不搞?”
“哎呀!”祁同伟的惊呼声无比真诚,“达康书记,您可真是误会我!天大的误会啊!”
“孙连城同志,那可是我们省厅派下去的督察组组长,他是在履行他的神圣职责。光明峰项目是咱们汉东的明星工程,更是您李书记亲自抓的标杆项目,我们公安系统,当然要不遗余力地为它保驾护航啊!”
保驾护航?
这四个字从祁同伟嘴里说出来,让李达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孙连城搬个小马扎,带个望远镜,坐在推土机前面喝茶!这也叫保驾护航?!”
“当然是!”
祁同伟的回答斩钉截铁。
“达康书记,您想啊,越是重点工程,越是您的心血,就越要保证程序上万无一失,群众工作百分之百满意,绝对不能出一点儿乱子嘛。”
电话那头的祁同伟声音沉下来,变得语重心长。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您看看前几天吕州出的那档子事,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婚礼现场没控制好吗?”
“结果呢?最高检派下来的侯局长,我们汉东政法系统的脸面,就那么被人当众给打,视频传得满天飞!”
“要不是上面处理得快,咱们汉东,可就在全国面前丢大人!”
“万一,我只是说万一,”祁同伟的声音压得更低,
“光明峰的拆迁工地上,也出类似的群体性事件,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拍视频传到网上,给您安一个‘Gdp书记不要群众,政绩建立在人民血泪上’的标题,那影响多恶劣?对您的声誉是多大的损害?”
李达康抓着话筒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祁同伟的每一句话,准确无误地切在他的要害上!
“我这也是为了您好,为了咱们京州市委的脸面着想啊!孙连城同志坐在那儿,他就是定海神针!”
“他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帮您把所有可能激化的矛盾,都提前化解在萌芽状态!”
“这才是真正地为领导分忧,为大局负责啊!”
“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嘛,达康书记!这不一直都是您教导我们的吗?”
稳定压倒一切……
李达康在嘴里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
这句他最爱挂在嘴边,用来敲打所有下属的政治口号,此刻从祁同伟的嘴里说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肺快要被这股邪火烧炸了。
“祁同伟!”李达康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低吼,
“我不管你那套冠冕堂皇的屁话!我现在,以京州市委书记的身份命令你,立刻!马上!把孙连城给我撤回来!”
电话那头,祁同伟用带着一丝为难的口吻回答。
“达康书记,这……恐怕我做不到啊。”
“你!”
“您别生气,您听我解释。”祁同伟不紧不慢,
“孙连城同志下去,是代表省公安厅督察组,履行的是省厅党委赋予的职责。他的工作,是要向整个省厅党委负责的。我个人,怎么能因为您一个电话,就擅自叫停省厅的督察工作呢?”
“这不符合组织程序嘛。”
“您要是觉得孙连城同志的工作方式有待商榷,完全可以以京州市委的名义,向我们省厅发一个正式的公函。”
“我们收到公函,一定会立刻召开党委会,认真研究,仔细讨论,深刻领会市委的指示精神,然后再给您一个详尽的书面答复。”
公函?
党委会?
研究讨论?
书面答复?
这一套官样文章走下来,光明峰底下早就长满荒草!
李达康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公安厅长说话,而是在跟一团打不散、捏不拢,还沾满胶水的棉花周旋。
他用尽全力挥出一拳,所有的力道,都被对方用最柔软、最合规、最政治正确的方式,化解得无影无踪。
“祁同伟,你这是在公然对抗市委的工作!”
“书记,您又冤枉我了。”祁同伟的叹息声里,满是“忠臣被冤”的委屈,
“我们公安厅,是省委省政府领导下的政法机关,我们的天职就是维护稳定,保障发展。”
“我们跟市委的目标,从根本上是一致的嘛。我们之间,怎么会存在对抗呢?只有分工不同罢。”
“您主抓发展,我们主抓稳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这不都是为了把咱们的新汉东,建设得更好嘛!”
李达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达康书记,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我还得连夜召集我们厅里的同志们,开个会,好好学习一下您刚才的指示精神,确保咱们光明峰项目的维稳工作,做到万无一失。”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冰冷的忙音。
李达康僵硬地举着话筒,许久,才重重地将它砸回电话机上。
“砰!”
他颓然坐回那张宽大的老板椅里,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输了。
在这场他主动挑起的交锋里,他被祁同伟按在地上,用他自己最熟悉、最推崇的“规则”和“程序”,反复地羞辱。
李达康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脚下踩到一块碎裂的杯子残片,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紫砂碎片和茶叶。
常规的权力博弈,对祁同伟已经完全失效。
在京州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李达康,居然压不住一个省公安厅长。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突然,他停住脚步,不再走动。
他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私人手机,屏幕亮起,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打开通讯录,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滑动,最后,猛地停住。
——沙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