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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四的子时,杭州城睡得像个疲惫的巨人。

街巷空荡荡的,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银白,那白里透着凉,透着寂静,透着大战过后尚未散尽的、沉甸甸的疲惫。更夫的梆子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下,又一下,有气无力,像病中老人断续的咳嗽。偶尔有夜鸟从屋檐惊起,翅膀扑棱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刺耳过后是更深的死寂,深得像要把整座城都吞进去。

钦差行辕的地下一层,密室的门关得严严实实。

门是特制的,内外三层,最外层是普通的榆木门,中间是包着铁皮的栎木门,最里层是整块的青石板,石板厚达半尺,边缘用铜箍铆死,铜箍上刻着细密的防撬纹。三道门之间填充了特制的隔音材料,是棉花混合了细沙和石灰,压实了填进去的,就算外面打雷,里面也听不见半点声响。

密室里只点了一盏灯。

灯是特制的琉璃灯,灯罩做得极厚,只留一个寸许见方的开口,光从开口里漏出来,凝成一道笔直的光柱,光柱打在正中那张紫檀木长桌上,将桌上摊开的文书照得纤毫毕现,可周围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把光柱的边缘吞得模糊不清,像一口井,井底只有这点微弱的光,光里浮着尘埃,尘埃缓慢旋转,像无数个寂静的旋涡。

苏绣棠坐在桌边,身上还穿着深青色的官服,官服是四品文官的制式,可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领口都有磨损的毛边,显然穿了很久。她的背挺得很直,肩膀却微微下垂,那是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后的疲惫,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两点寒星,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要灼伤人。

她的手指按在桌面上,指尖下压着三样东西。

左手边是那枚从萧淑妃身上掉落的玉佩,玉佩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羊脂白,玉质极好,是上等的和田籽料,雕工更是精湛——正面浮雕着一只展翅的仙鹤,鹤喙微张,鹤眼用极细的墨玉镶嵌,点在白玉上,像两点凝固的夜色;背面刻着一个篆字:“林”。字不大,刻得却深,每一笔都力透玉背,转折处带着一种独特的、右肩微耸的斜势。

那是当朝太师林文渊的私印。

林文渊,字静之,永昌朝三朝元老,官至太子太师、文华殿大学士、领吏部尚书事,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真正的“文臣之首”。他今年六十八岁,须发皆白,可精神矍铄,每日仍要进宫为皇帝讲经,为太子授课。朝中上下,无人不敬他一声“林公”,就连皇帝见了他,也要起身相迎,称一句“先生”。

这样一个人,他的贴身玉佩,怎么会出现在萧淑妃——白莲组织新任“凤主”的身上?

右手边是几封密信,是从灵隐寺后山密室里带回来的,信纸是特制的桑皮纸,纸面泛黄,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显然有些年头了。信上的字迹很杂,有娟秀的簪花小楷,有潦草的行书,有工整的馆阁体,可每封信的末尾,都画着一个相同的符号——一只闭目的凤凰,凤尾拖出三道火焰,火焰末端缠绕成某种古老的咒文。

那个符号,苏绣棠在太多地方见过。在南洋商号的密信上,在朱雀舫的文书上,在萧淑妃那封未写完的信上,甚至在更早之前——在当年赵贵妃宫中流出的、那些记载着诡异仪式的古籍插图上,也见过类似的变体。

而正中,压在她指尖下的,是一卷泛黄的档案。

档案是从杭州府衙的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记录了永昌初年本地官员的任职情况。纸页已经脆了,稍微用力就会碎,墨迹也有些晕开,可还能看清上面的字:

“永昌元年三月,吏部委任:林文渊,任杭州府通判,正六品。任期五年,政绩考评:上上。”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履历记载:某年某月某日,审理某案;某年某月某日,巡查某县;某年某月某日,主持某次科考……琐碎,冗长,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官员最普通的五年。

可档案的最后一页,用朱笔批注了一行小字:

“该员在任期间,与本地香料世家赵氏往来密切,曾三次为赵氏女眷题字。离任时,赵氏赠沉香百斤、龙涎香十两、另有金银若干,该员皆拒,独收赵氏手制‘宁心香’一盒。”

宁心香。

苏绣棠的手指在那个名字上顿了顿。

那是赵家独门秘制的一种香,据说能安神定志,可制法早已失传。当年赵贵妃入宫时,带了一盒作为嫁妆,后来那盒香随着她的“病故”不知所踪。而林文渊离任时收的那盒“宁心香”,与赵贵妃那盒,是否有关联?

还有“赵氏女眷”——赵贵妃入宫前,正是赵家的嫡女。

她的目光从档案移到玉佩,又从玉佩移到密信,在这三样东西之间来回移动,像在拼凑一幅支离破碎的拼图,拼图缺了太多块,可隐约的轮廓已经浮现——一个三朝元老,一个香料世家,一个白莲组织,一个失踪了二十年的“凤主”……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起来,线的尽头,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密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敲门的节奏很特别,三长两短,停顿,再三短两长——是事先约定的暗号。

苏绣棠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最里层的青石板门,再拉开中间的栎木门,最后打开最外层的榆木门。门外站着一个人,穿着普通的商贾长衫,深蓝色的棉布料,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有磨损的毛边。他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脸上蒙着半截面巾,面巾是深灰色的,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很普通,普通得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可瞳孔深处有一种东西,一种长期从事隐秘工作之人特有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和冷静。

他是三皇子从京城派来的密使,代号“夜枭”。

夜枭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卷宗,双手递给苏绣棠。卷宗不大,只有巴掌厚,可包裹得极严实,油纸外面还缠了三道麻绳,绳结打得精巧,是特制的“九连环结”,不解开特定的顺序,强行扯断只会让绳结越收越紧,最后把里面的卷宗绞碎。

苏绣棠接过卷宗,侧身让他进来,然后重新关好三道门。

密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琉璃灯里灯油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两人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夜枭走到桌边,没有坐,只是站着,背挺得很直,像一杆标枪。他的目光在桌上那三样东西上快速扫过,在玉佩上顿了顿,在密信上顿了顿,最后落在档案上,瞳孔微微收缩,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林文渊。”他开口,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永昌元年至五年,任杭州府通判。期间与赵家往来密切,尤其与赵家长女——后来的赵贵妃,多有接触。据宫中老宫人回忆,赵贵妃入宫前,曾拜林文渊为师,学习书法和经史。”

他的手指在档案上那个“宁心香”的名字上点了点:“赵贵妃入宫时带的‘宁心香’,正是林文渊所赠。不是一盒,是三盒——一盒她自己用,一盒送给了当时的萧贵妃,还有一盒……下落不明。”

苏绣棠的手指收紧了。

夜枭继续道:“永昌六年,林文渊调回京城,任翰林院编修。同年,赵贵妃入宫。永昌八年,赵贵妃‘病故’,死因蹊跷,太医署的记录语焉不详,只说是‘心疾突发’。而就在赵贵妃死后的第三天,林文渊升任礼部侍郎。”

他的声音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纸是特制的薄宣,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名字和数字:“这是从户部档案库里抄录的,林氏家族近二十年的收支账目。表面看一切正常,可细查之下,有三笔巨额款项来路不明——永昌十年,五十万两;永昌十五年,八十万两;永昌二十年,一百二十万两。这些款项,最终都流向了南洋。”

“南洋商号。”苏绣棠轻声说。

夜枭点头:“还有更直接的。”

他又取出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边缘被虫蛀得厉害,可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是林文渊的亲笔,用的是他最擅长的行书,笔画遒劲,转折处带着特有的、右肩微耸的斜势。信是写给一个叫“明远”的人,内容只是寻常的问候和读书心得,可信的末尾,画着一个符号。

一只闭目的凤凰,凤尾拖出三道火焰。

与桌上那些密信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这个‘明远’,”夜枭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人心上,“是睿亲王年轻时的字。这封信的落款时间,是永昌三年——那时睿亲王还是皇子,林文渊是他的老师。”

老师,学生。

三朝元老,叛国亲王。

香料世家,白莲组织。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成线,线的尽头,指向那个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人——林文渊,林太师。

苏绣棠的手按在桌沿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桌面的紫檀木冰凉坚硬,触感真实得让人心慌。她看着那封信,看着那个符号,看着玉佩,看着密信,看着档案上那些泛黄的字迹,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像一万只蜜蜂同时振翅。

二十年前,赵贵妃“病故”。

二十年前,萧贵妃饮鸩自尽。

二十年前,睿亲王开始暗中经营海外势力。

二十年前,白莲组织在江南死灰复燃。

而贯穿这二十年的,是那个始终站在朝堂最高处、受万人敬仰、被皇帝尊为“先生”的老人。他像一只藏在暗处的蜘蛛,用二十年的时间,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笼罩了整个江南、甚至延伸到海外的网。网里缠着香料世家的冤魂,缠着宫闱深处的秘密,缠着叛国亲王的野心,缠着白莲组织的疯狂,也缠着无数普通人被牺牲掉的命运。

而现在,这张网,终于要收紧了。

收网的时刻,就在明天——五月二十五,灵隐寺法会。

苏绣棠抬起头,看向夜枭:“京城那边,三殿下有什么指示?”

夜枭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牌,铜牌只有拇指大小,正面刻着一个“叁”字,背面刻着一条盘绕的龙。他将铜牌放在桌上,推到苏绣棠面前:

“三殿下说,证据确凿,可按律行事。但林文渊在朝中根基太深,门生故旧遍布六部,若不能一举拿下,后患无穷。所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雷霆万钧,让他永无翻身之日。人证、物证、供词,一样都不能少。必要时……可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

四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山。

苏绣棠的手指按在铜牌上,铜牌冰凉,可她的掌心在出汗,汗是冷的,黏腻的,像某种无声的恐惧。她不是怕林文渊,是怕这件事背后的东西——一个三朝元老都能叛国,这朝堂之上,这江山之内,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视?还有多少颗心早已倒向了另一边?

可她不能怕。

她是钦差,是皇帝亲命的江南巡查使,是那些冤魂等了二十年才等来的、唯一可能揭开真相的人。

她将铜牌收进袖中,看向夜枭:“告诉三殿下,明日灵隐寺法会,一切按计划行事。人证、物证、供词,我都会拿到。至于就地正法……”

她顿了顿,声音很稳,稳得像深冬结冰的湖面:

“若他负隅顽抗,若他威胁社稷,若他……该死,我不会手软。”

夜枭躬身,深深一礼,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密室。三道门重新关上,密室里又只剩下苏绣棠一个人,和那盏孤零零的琉璃灯,和灯下那些沉甸甸的证据,和窗外渐渐亮起来的、五月二十四的黎明。

天快亮了。

苏绣棠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晨风涌进来,带着西湖水汽的湿凉,带着灵隐寺方向隐约传来的、早课的钟声。钟声悠长,穿透晨雾,一下,又一下,像某种古老的、不可抗拒的召唤。

她抬起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

那片山,那座寺,那些晨钟暮鼓,那些袅袅香火,在渐亮的天色里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轮廓是安静的,祥和的,像一幅千年不变的山水画卷。

可她知道,那安静之下,藏着刀光剑影;那祥和之中,酝酿着血雨腥风。

而明天,她就要走进那片山水,走进那座寺庙,走进那场注定要以血收场的法会,去揭开最后的面纱,去斩断最后的黑手,去为这二十年的恩怨,做个了断。

她的手按在窗棂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可她的眼神很坚定,坚定得像淬过火的钢。

窗外,第一缕晨光照进来,照在她深青色的官服上,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照在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

光很淡,却足够照亮前路。

足够照亮那条通往灵隐寺的、布满荆棘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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