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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蜿蜒着往山下伸,李云谦走得急,掌心的汗把那枚“李”字印章浸得发潮。印章边缘的棱角被磨得光滑,是常年攥在手里才有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张婶递铜片时的指腹,也是这样带着薄茧,沾着洗不掉的桐油味。

路过山神庙时,他拐进去歇脚。神龛前的香炉里插着半截残香,烟丝袅袅缠着梁上的蛛网。他掏出怀里的三枚印章,往供桌上一摆,“王”“陈”“李”三个字在漏进来的阳光里泛着铜光,印泥的暗红像凝固的血,却带着朱砂特有的暖。

指尖抚过“王”字印章的背面,那里有个极小的凹痕,是王掌柜总用拇指按的地方。他想起王掌柜打开木箱时的样子,手指在印章上摩挲了三次,仿佛在确认什么。那时没细想,此刻才明白,那是在感受印章上残留的体温——就像现在,他的掌心贴着“李”字印,能觉出种熟悉的温热,像爹当年握过他的手。

“陈”字印的边角缺了块,陈老者说过是当年护窑时被砖砸的。李云谦把它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朱砂和桐油的味,还有股淡淡的柏香,是窑神庙前的那种。想来老者常把印章揣在贴身处,连带着染上了祭窑的香火气。他忽然想起地窖里的碎瓷片,那些嵌在墙里的青白色,和这三枚印章放在一起,竟像是一家人聚在了一处。

唯有“李”字印完好无损,却在底部刻着道浅痕——是娘的指甲划的,她说“自家的印,得留个只有自家人懂的记号”。他用指甲顺着刻痕划了划,忽然摸到印底的纹路里卡着点东西,用指尖抠出来一看,是粒极小的铜屑,和瓷盘冰裂纹里嵌着的一模一样。原来这枚印,早就和那些瓷器连在了一起。

庙门被风推得“吱呀”响,他赶紧把印章揣回怀里。刚要起身,就见门槛上落着串脚印,布鞋的纹路里沾着麦糠,和他脚上的一模一样。顺着脚印往庙外看,山道尽头的麦田间立着个稻草人,草帽下别着块蓝布,布角绣着朵杏花,和木箱上的图案不差分毫。

他朝着稻草人走去,每走一步,怀里的印章就撞一下,像在数着什么。走到近前才发现,稻草人手里攥着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行字:“州府驿站的老周,认得三印合一的记号。”字迹歪歪扭扭,是陈老者的笔体,末尾还画了个小勾,和爹记账时的习惯如出一辙。

纸条背面画着个简单的地图,驿站的位置被圈了个红圈,旁边标着“申时换马”。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离申时还有两个时辰。刚要把纸条折起来,就见稻草人的草帽里掉出个东西,是块用麦秸编的小牌子,上面刻着个“周”字,刻痕里填着点朱砂,和印章上的印泥同色。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不是官差的铁蹄,是驮货的老马。李云谦把牌子塞进口袋,摸了摸怀里的印章——三枚叠在一起,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掌心,竟和地窖里那盏油灯的热度差不多。他顺着麦田间的小径往官道走,脚印落在新麦的根须上,浅,却扎得实,像那些刻在瓷上、印在纸上、记在心里的名字。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官道上渐渐有了行人。挑货的小贩、赶车的脚夫,擦肩而过时都带着股风尘味。有个卖水的老汉蹲在路边,见他过来,举着水瓢喊:“后生,喝口?刚从山涧打来的,凉着呢。”

他接水瓢时,无意间瞥见老汉腰间的烟袋锅,锅沿上刻着朵杏花,和张婶门楣上的一样。老汉见他盯着烟袋,咧嘴笑了:“这是俺家掌柜的给的,说见着戴蓝布的后生,就多给碗水。”说着往他手里又塞了块麦饼,饼里夹着咸菜,是张婶腌菜坛里的味道。

“往州府去?”老汉收拾水担时随口问。

“嗯,找驿站的周掌柜。”

老汉的动作顿了顿,往他身后望了望,压低声音说:“过了前面的石桥,有个茶棚,棚柱上刻着‘窑’字的,进去歇脚。有人会给你换身衣裳——官差在盘查穿粗布短褂的。”

他谢过老汉,咬着麦饼往前走。石桥的栏杆上爬满了青苔,桥洞下的河水泛着青绿色,映出他背着木箱的影子,像极了当年爹背着窑货去赶集的模样。走到桥中间时,怀里的印章突然硌了他一下,低头一看,是“陈”字印的缺角顶着肋骨,倒像是老者在提醒他什么。

茶棚就搭在官道旁的老槐树下,棚柱果然刻着个模糊的“窑”字,被风雨蚀得快要看不清。掌柜的是个跛脚的中年汉子,见他进来,没问来由就往灶房喊:“给客人上碗热茶,多加把火。”

“多加把火”四个字说得格外重。李云谦刚坐下,就见个伙计端着茶碗过来,碗底有个小小的“周”字。伙计把茶碗往他面前一放,手指在桌上敲了三下——和张婶在地窖里敲砖的节奏一样。

“后面有换的衣裳。”伙计的声音压得很低,转身时,腰间的铜铃晃了晃,是王掌柜铺子后门挂着的那种。

他走进灶房后的隔间,里面摆着套青色长衫,袖口缝着朵暗花杏花。旁边的木桌上放着双新布鞋,鞋底纳着“守业”两个字,针脚细密,是娘的手艺。他换上长衫时,发现衣领里缝着张纸条,是驿站老周的笔迹:“三印须在酉时前盖在文书上,迟则官印过时效。”

原来张婶信里的文书,还得用这三枚印章作证。他摸了摸怀里的印章,忽然明白为何要“三印合一”——王、陈、李三家,本就是守着同一座窑的人。就像这茶棚的掌柜、卖水的老汉,他们或许都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却都认得杏花记号,都在为这枚印章铺路。

歇脚的客人渐渐多了,有个穿官服的人进来讨水喝,腰间的腰牌闪着银光。李云谦赶紧低下头,用茶碗挡住脸。就听那官差和掌柜的闲聊:“上头下了令,要查所有带‘窑’字的物件,尤其是铜印,说是能勾出老窑的账册。”

掌柜的“哦”了一声,往灶里添了把柴:“哪有那么多老物件,早被年月蚀光了。”

官差喝完水走后,伙计又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令牌,是驿站的通行牌,牌背刻着朵杏花。“快走,过了前面的岔路,就有人接你。”

他揣好令牌,背上木箱往外走。刚出茶棚,就见道旁的老槐树上拴着匹黑马,马鞍上放着个包裹,里面是些干粮和伤药——和张婶给的布条一个味。

骑在马上往州府赶时,风从耳边掠过,怀里的三枚印章轻轻碰撞。他忽然想起爹说过,好的印泥要“三分朱砂,七分情义”,难怪这印泥的颜色历久弥新,原是混着这么多人的念想。

远处的州府城墙渐渐清晰,城门口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他勒住马,摸了摸怀里的印章,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过来,像团小小的火,暖得他眼睛发酸。

离酉时还有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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