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门槛上结着层薄霜,陈观棋用布巾擦拭着独轮车的木轴,车轴缝里还卡着昨晚从洼地带回的黑土,凑近一闻,那股尸臭混着甜腥的气息比昨日更浓了。陆九思正往车斗里码货,把油纸包着的糖果、针头线脑摆得整整齐齐,只是手指总不自觉地摩挲着后腰——那里藏着他爹留的避煞香,香灰透过布包硌着皮肤,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苏青,待在庙里别出去。”白鹤龄将最后一叠黄符塞进货箱底层的暗格,木板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是‘传讯符’,有事就捏碎,我们能感觉到。”她特意往苏青手里塞了块暖玉,“龙女痣别露出来,裴无咎那老东西精得很。”
苏青点点头,攥着暖玉的手微微发颤。后颈的痣从昨夜起就没安生过,总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尤其是想到陆九思被裴无咎按住肩膀时那瞬间的僵硬,她就觉得喉咙发紧。“你们……小心些。”
陈观棋最后检查了一遍装束:粗布短打,裤脚扎着麻绳,腰间别着个磨得发亮的钱袋,里面塞着几枚铜板和半截桃木剑——真正的桃木剑被他拆成三段,藏在独轮车的横梁里,拼起来才露得出剑身。“走吧,辰时的日头正好,货郎该出摊了。”
独轮车碾过屯口的石碾,发出“吱呀”的声响,在死寂的黑土屯里格外刺耳。陈观棋推着车走在中间,陆九思在左,白鹤龄在右,三人刻意放慢脚步,眼角的余光却扫过家家户户的门窗。
奇怪的是,今早的村子竟有了“人气”。
张大爷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拿着根没穿线的针,对着日头比划,针鼻空悬着,半天没穿过一根线;王屠户家的门开着,他站在肉案后,举着把锈刀反复磨着,案上却连根骨头都没有;最前面的李婶蹲在菜园里,手里的锄头一下下砸着冻土,菜畦里光秃秃的,连草都没一根。
“几位大哥大姐,看看新鲜货哟!”陆九思扯着嗓子吆喝,声音有些发飘,“新到的桂花糖,甜到心坎里去!还有这绣花针,尖得能挑开乌云……”
没人应声。
张大爷依旧举着针,眼神直勾勾的,像尊蒙了灰的泥塑;王屠户的刀磨得“沙沙”响,却始终没看他们一眼;李婶的锄头砸在冻土上,溅起的冰碴落在她手背上,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陈观棋心里一沉。这些人动作如常,却少了活人的“气”——没有眼神的转动,没有肌肉的松弛,连呼吸都细得像游丝。他故意把独轮车往李婶那边推了推,车斗里的糖果纸“哗啦”一响,李婶的锄头顿了顿,缓缓抬起头,双眼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大婶,要点针线不?”白鹤龄笑着递过一卷棉线,线轴是新漆的红木头,在灰扑扑的屯子里格外扎眼。
李婶没接,也没说话,只是盯着棉线看了半晌,突然转身往屋里走,步伐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走到门口时,又猛地回头,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村西的方向,喉咙里挤出个模糊的音节:“西……”
话音未落,她就像被抽走了提线,面无表情地进了屋,“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不对劲。”陆九思压低声音,“她刚才看我的眼神……像在求救。”
陈观棋没说话,视线落在李婶刚才蹲过的菜畦里。冻土上除了锄头印,还散落着几片发黑的野菜叶,叶片边缘卷着,沾着层若有若无的黑气——和村口稻草人黄符上的气息一模一样。他用脚尖悄悄碾过菜叶,黑气遇阳气,竟“嗤”地冒了点白烟。
“是尸气滋养的‘腐心草’。”白鹤龄凑过来,声音轻得像耳语,“这东西能迷人心智,让活人慢慢变成行尸走肉。”
往前走了没几步,迎面撞见个挎菜篮的老妪。她头发花白,用根木簪挽着,篮子里装着半篮腐心草,黑黢黢的,沾着湿泥。见了独轮车,老妪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扫过车斗里的糖果,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后生,有……有糖吗?娃子爱吃……”
“有有有。”陆九思赶紧递过块桂花糖,油纸包上印着个胖娃娃,在老妪枯槁的手里显得格外刺眼。
老妪接过糖,却没往嘴里送,只是捏在手里反复摩挲,篮子里的腐心草被她肘弯挤得掉了几片,黑气沾在她的蓝布衫上,像墨滴进了水里,慢慢晕开。“娃子……在西边……”她突然凑近,一股浓烈的腥气喷在陆九思脸上,“他说冷……要红袄……”
陆九思猛地后退一步,撞在独轮车上。陈观棋迅速扶住车把,对老妪笑道:“大婶,西边啥也没有啊,我们刚从那边过来。”
老妪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慢慢直了,突然转身就走,脚步踉跄,菜篮里的腐心草掉了一路,黑气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尾巴。
“红袄……是那个草人。”白鹤龄的指尖泛白,“她娃被做成了阵眼。”
三人没再说话,推着车继续往前走,直到村口的晒谷场映入眼帘。裴无咎正坐在场边的石碾上,手里端着个粗瓷碗,见他们过来,立刻笑着起身,蓝布长衫在灰扑扑的场院里显得格外整洁。
“三位是外地来的货郎?”他声音洪亮,带着股刻意的热络,“黑土屯偏僻,难得见生人,快过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陈观棋注意到,裴无咎的指甲缝里藏着黑泥,和洼地洞口的土色一模一样,碗里的茶水泛着层极淡的绿光,在阳光下像漂着层铜锈,凑近了能闻到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是尸气凝结的“腐水”。
“多谢大爷好意。”陈观棋笑着摆手,从腰间解下水囊,“我们赶了半夜路,自带了水,就不麻烦您了。”水囊晃了晃,发出“哗啦”的声响,里面其实装的是符水,他故意让水流声大些,试探裴无咎的反应。
裴无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却很快掩饰过去,把碗往石碾上一搁:“也是,出门在外,还是自家东西放心。看你们像是要找地方歇脚?村东头有间空屋,以前是我家远房亲戚住的,收拾收拾就能住,就是……”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夜里别往西边走,那片洼地邪乎得很,前几年有个货郎不信邪,进去就没出来,第二天只找着只鞋。”
“那可太吓人了。”陆九思配合地咋舌,手却不自觉地摸向怀里的避煞香,“我们肯定听话,天黑就睡。”
裴无咎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是盯着独轮车斗里的货看了半晌,目光在那卷红棉线和桂花糖上停了停,突然道:“这糖……给娃子吃正好。可惜啊,屯里的娃子前些天闹肚子,都送到镇上看病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陈观棋心里一凛。昨晚在洼地明明看见有个穿红袄的小孩身影混在村民里,裴无咎这话,是在试探他们昨晚有没有去过西边。“那可太不巧了。”他不动声色地把糖果往车斗里推了推,“等娃子们回来,我们再来送货。”
裴无咎没再接话,只是挥挥手让他们走。三人推着车往村东头走,背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着,直到拐过街角,才齐齐松了口气。
“老东西肯定起疑了。”陆九思擦了把冷汗,“他看我的眼神,跟看猎物似的。”
白鹤龄回头望了眼晒谷场,裴无咎还坐在石碾上,正用手指搅着那碗泛绿光的茶水,碗里的影子扭曲变形,像个张着嘴的鬼。“他在等我们自投罗网。”她从货箱暗格里摸出张“探灵符”,符纸一离开暗格就变得发灰,“这村子的尸气比我们想的重,连符纸都快压不住了。”
村东头的空屋果然如裴无咎所说,收拾得还算干净,炕上铺着层干草,灶台上摆着三只粗瓷碗,碗底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黑垢。陈观棋检查了一圈,在炕洞深处摸到块松动的砖,掀开一看,里面是空的,却残留着股淡淡的血腥味,砖缝里还卡着根红布条,和红袄草人身上的布料一模一样。
“这里以前关过人。”他把红布条攥在手里,布条硬邦邦的,像浸过血又晒干了,“而且是个孩子。”
陆九思突然指着窗台上的瓦罐,罐口用布盖着,布上绣着朵褪色的莲花。“这是玄枢阁的标记!”他掀开布,里面装着半罐黑灰,灰里掺着些碎骨,“是‘镇魂香’烧尽的灰,有人在这里布过阵,可惜失败了。”
陈观棋捏起一点黑灰,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尸气,还有股极淡的雪莲香——和昆仑冰窟的气息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裴无咎袖口露出的半块令牌,边缘刻着的花纹,和玄枢阁地脉司的令牌有三分相似。
“这老东西不仅是天机门的人。”他声音发沉,“他还去过昆仑。”
窗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往墙上扔了块石头。三人迅速躲到门后,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窗台下跑过,穿着件过大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个稻草人——正是昨晚在洼地看到的那个穿红袄的小孩,只是此刻红袄换成了蓝衫,草人胸口的黄符上写着“狗剩”两个字,符纸边缘发黑,正往下掉渣。
小孩跑得急,没注意到窗台上的瓦罐,草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滚到了独轮车底下。陈观棋悄悄捡起草人,发现它的稻草里裹着块玉佩,刻着半个莲花纹——是玄枢阁弟子的信物,另一半不知在哪。
“是玄枢阁的人。”白鹤龄的声音带着颤,“这孩子是玄枢阁的弟子,被裴无咎抓来做了阵眼!”
草人突然动了动,胸口的黄符“嗤”地冒出点火星,隐约能听到个微弱的声音在哭:“爹……冷……”
陈观棋攥紧草人,指节泛白。他终于明白裴无咎为什么要在村口挂那么多稻草人——那些不是替身,是玄枢阁弟子的魂魄,被他用邪术锁在里面,当成养尸地的“养料”。
独轮车的木轴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陈观棋低头一看,车轴缝里的黑土正慢慢渗出来,在地上汇成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映出裴无咎那张带着笑的脸,正隔着泥土往屋里看。
“后生们,住得还习惯不?”裴无咎的声音从地底传上来,像块冰砸在油锅里,“我煮了点肉,给你们送过来下酒啊……”
炕洞深处突然传来“咕噜”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陈观棋摸出藏在横梁里的桃木剑,三段剑身拼在一起的瞬间,发出“嗡”的轻响,剑身上的青纹亮起,照亮了炕洞里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是昨晚在洼地看到的那个多手黑影,正顺着炕洞往外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