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的水到了辰州府地界,突然就变了颜色。
不再是上游那种清可见底的碧,而是沉沉的绿,像浸了陈年艾草的酒,连带着两岸的山也染上几分阴郁。陈观棋蹲在码头的青石板上,指尖捻着枚铜钱耳坠,看那绿水卷着枯叶打旋,耳坠上的铜锈被江风一吹,簌簌往下掉渣。
“陈哥,你都蹲半个时辰了。”陆九思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踮脚往客栈方向望,“掌柜说辰州的腊肉面最地道,再不去可就卖光了。”他喉结动了动,视线却不由自主瞟向陈观棋手里的罗盘——指针歪歪扭扭地指着西北方,那是乱葬岗的方向,针尖上凝着层若有若无的黑气。
陈观棋没回头,突然吐出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知道这水为什么发绿吗?”
陆九思凑过来,鼻尖差点碰到罗盘:“因为……水草多?”
“是地脉在哭。”陈观棋用铜钱在水面划了个圈,涟漪荡开,竟显露出片刻的血红,“这底下的龙气被人拧成了麻花,阴煞堵在脉眼里出不来,只能借着江水往外渗。”他收起罗盘,站起身拍了拍青布长衫上的灰,“去看看那几个疯了的风水师。”
辰州府衙的大牢比别处阴冷三分。三个被关在牢里的风水师,此刻正背靠背蜷缩在角落,嘴里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阴龙抬头,地脉倒转……阴龙……”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神直勾勾盯着牢顶,瞳孔里浮着层青黑,像是蒙了层死人的尸油。
“前儿个还能说句囫囵话,今儿个就成这样了。”狱卒抱着胳膊站在牢门外,脸上满是嫌恶,“听说都是从西北乱葬岗找来的,当时仨人光着脚在坟堆里蹦,跟跳大神似的。”他往地上啐了口,“八成是撞了邪,那乱葬岗邪乎得很,夜里常有人看见鬼火成团,还能听见有人喊‘开市咯’。”
“开市?”陈观棋捕捉到关键词,“什么市?”
“鬼市呗。”狱卒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老辈传的,说辰州有个鬼市,三更天在乱葬岗开市,专做阴魂的买卖。活人要是拿着‘引路符’闯进去,能跟死人换东西——但前提是,你得有命换。”他指了指牢里的人,“这仨货,估摸着就是想不开,闯了那地方。”
陆九思突然“啊”了一声,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黄纸,递到陈观棋面前:“是不是长这样?”
那是张巴掌大的符纸,边缘已经发黑,上面用朱砂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纹路,最奇怪的是符角——绣着半盏灯笼,灯穗垂下来,恰好遮住半个“市”字。
“你哪来的?”陈观棋接过符纸,指尖刚触到纸面,就觉一股寒气顺着指尖往上爬,符角的灯笼图案竟微微发亮,映得他指腹的纹路都泛着青。
“客栈掌柜枕头底下摸的。”陆九思挠挠头,“我瞅着这符纸旧得有意思,就顺手牵过来了。刚才听狱卒说‘引路符’,才想起这个。”他突然压低声音,“陈哥,你说这符是不是真能去鬼市?要不……咱去看看?”
陈观棋没答,只是将符纸凑近鼻尖闻了闻。除了朱砂和黄纸的味道,还有股淡淡的松烟香,混着点若有若无的尸气——那是《青囊经》里记载的“阴市引魂香”,寻常人闻着只觉呛,地脉亲体质的人却能嗅出其中藏着的地脉异动。
“这符是真的。”他将符纸折好揣进怀里,转身往外走,“但不是去换东西的,是去收账的。”
陆九思赶紧跟上:“收什么账?”
“收地脉的账。”陈观棋的声音混在穿堂风里,带着点冷意,“有人在鬼市里头搞小动作,把辰州的地脉挖得乱七八糟,总得有人去问问清楚。”
回到客栈时,日头已西斜。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油光锃亮的辫子垂在案前,辫梢系着个小小的桃木挂件。陈观棋走到柜台前,屈指在桌面上叩了三下——这是风水行当里的暗号,问的是“此地有无高人镇煞”。
掌柜猛地惊醒,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待看清是陈观棋,又慢慢松弛下去,打了个哈欠:“客官要买什么?”
“买个消息。”陈观棋将那半张引路符放在柜台上,“这符,掌柜从哪得来的?”
掌柜的脸色倏地变了,手不自觉地摸向辫梢的桃木挂件:“客官说笑了,这破烂玩意儿……许是哪个住店的落下的。”
“是吗?”陈观棋指尖在符角的灯笼图案上轻轻一点,“可我听说,鬼市的引路符都是成对的,半盏灯笼配半盏灯,凑齐了才能进得去。掌柜藏着这半张,是在等另外半张?”
掌柜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压低声音:“阁下是……地脉一脉的?”他解开辫梢的桃木挂件,递了过来——那挂件上刻着个极小的“枢”字,与陈观棋耳坠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陈观棋瞳孔微缩。这是地枢支的暗记,师父说过,只有当年跟着地脉先生走南闯北的老伙计,才会用这种桃木挂件当信物。
“家父曾受地脉先生恩惠。”掌柜的声音带着颤,“这符是三年前一个穿紫衣的女人留下的,她说若遇地脉后人持半盏灯符来,便将这符交给他,再转告一句——‘鬼市的灯,快灭了’。”
“紫衣女人?”陈观棋想起罗烟,又觉得不像。罗烟的术法带着蛊毒的腥气,而这符纸上的气息虽阴,却干净得很,更像……阵师的手笔。
“她还说,鬼市里有幅《八门灯图》,原是镇地脉的宝贝,如今被人改成了摄魂阵,那些疯了的风水师,都是被灯图吸了魂。”掌柜从柜台下取出个油纸包,“这是辰州的地图,乱葬岗的入口在图上标了。还有……这个你拿着。”
油纸包里除了地图,还有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半盏灯笼,恰好能与引路符上的图案对上。
“这是……”
“家父留下的,说能护着活人在鬼市走三个时辰。”掌柜的眼神复杂,“客官,那地方真不是人去的,三思啊。”
陈观棋将玉佩揣好,突然笑了笑,露出点少年人的顽劣:“放心,我这人命硬,阎王爷暂时还收不走。”他转身往外走,陆九思赶紧跟上,刚走到门口,就听掌柜在身后喊:“夜里要是听见有人喊你们的名字,千万别回头!那是‘勾魂灯’在找替身!”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压下来。乱葬岗的入口藏在一片竹林后,竹子长得歪歪扭扭,竹节处都泛着青黑,风一吹,叶尖的露水掉下来,砸在地上“滴答”响,听着竟像有人在哭。
“陈哥,我腿有点软。”陆九思攥着龙元玉佩,指节发白,“要不咱还是回去吧?我觉得腊肉面比鬼市靠谱。”
陈观棋没理他,只是将那半块灯笼玉佩系在陆九思的手腕上:“拿着,别丢了。”他掏出引路符,借着月光展开,符纸一遇阴气,上面的纹路突然亮起,与玉佩上的灯笼图案呼应,竟在空中拼出一盏完整的灯笼虚影。
“咔哒。”
竹林深处传来响动,像是有石门被推开。陈观棋拉着陆九思钻进去,刚穿过竹林,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
原本荒凉的乱葬岗,此刻竟亮起成片的灯笼,红灯笼悬在坟头,绿灯笼挂在树杈,远远望去,像条蜿蜒的灯河。灯笼下站着些模糊的人影,有的穿着古装,有的穿着现代的短褂,都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讨价还价。空气中弥漫着松烟香,混着纸钱燃烧的味道,诡异得平和。
“这就是……鬼市?”陆九思看得发怔,“怎么看着……跟赶集似的?”
“因为你看到的不是真的。”陈观棋拽了他一把,让他低头看脚下——他们踩的根本不是土地,而是一层薄薄的青雾,雾里隐约能看见白骨森森,“这是‘阴市阳显’,用活人阳气和死人阴气搭的幻境。你看那些人影,仔细瞅他们的脚。”
陆九思眯眼望去,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那些人影的脚下,都没有影子。
就在这时,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者提着盏绿灯笼走过来,灯笼上写着个“当”字。他对着陈观棋作揖,声音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两位是来当东西,还是来赎东西?”
陈观棋摸出枚铜钱,是师父留给他的那枚,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我来问幅图,《八门灯图》。”
老者的脸色倏地变了,灯笼里的火苗“噗”地缩成一团:“客官要问的东西……太烫,小的不敢说。”他转身就要走,却被陈观棋一把抓住手腕——那手腕冰冷僵硬,根本不像活人的体温。
“不说也可以。”陈观棋的声音冷下来,“但你得告诉我们,灯图在哪。”
老者浑身发抖,突然指向鬼市深处:“在……在灯楼里!灯娘子拿着呢!但你们去不得啊,那灯楼里的灯,都是用人魂点的,进去了就……”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所有灯笼下的人影瞬间静止,像被冻住的蜡像。陈观棋抬头望去,只见鬼市最深处的灯楼顶层,一扇窗户缓缓推开,窗后立着个穿红衣的女子,手里提着盏走马灯,灯影流转,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客人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喝杯茶?”女子的声音像浸了蜜,甜得发腻,“我这灯楼里,正好缺两个添灯油的。”
走马灯的光晕突然扩大,将陈观棋和陆九思笼罩其中。陆九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站在灯楼的门槛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盏油灯,灯油里浮着些细碎的光点,细看之下,竟像是人的眼珠。
陈观棋攥紧他的手腕,指尖掐了个破妄诀:“别碰那灯!是‘人魂灯’!”
门槛上刻着行小字,陆九思凑过去看,突然脸色煞白——那字是用血写的:“入灯楼者,魂归灯盏,永为灯奴。”
而此时,灯楼里传来第二声轻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地脉亲的魂魄,用来点‘阴龙灯’,再合适不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