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漫到胸口时,刺骨的寒意几乎冻僵了陈观棋的四肢。黑色发丝像毒蛇般缠上脖颈,勒得他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攥着桃木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血珠顺着掌心的伤口滴进水里,泛起一圈圈诡异的红纹。
“咳……咳咳……”
呛入喉咙的井水又腥又冷,带着股陈年腐木的味道。陈观棋猛地仰头,想换口气,却在这时看见那口半人高的煞龙棺突然剧烈震颤,棺盖“砰”地一声弹开,一道青灰色的虚影从里面飘了出来。
虚影穿着件破烂的清朝官服,顶戴花翎歪在一边,袍角沾着黑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最诡异的是他的脸,五官模糊成一团青灰色的雾气,只能勉强看出眼眶的位置有两点微弱的白光,正死死“盯”着陈观棋。
井水还在疯涨,已经漫到了下巴。陈观棋踮着脚,拼命仰着头,看着那道虚影,心脏狂跳不止。他见过煞气凝结的怪影,也驱过附在器物上的小邪祟,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晰的灵体——这不是普通的鬼魂,周身缠绕的那层青灰色雾气里,分明裹着淡淡的金光,那是生人阳气被硬生生抽离后,与魂魄纠缠百年才有的“镇灵之气”。
“你……能看见我?”
虚影开口了,声音像是漏风的风箱,“嗬嗬”作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刮得陈观棋耳膜生疼。随着他说话,青灰色的雾气微微晃动,露出袍角绣着的一块补丁,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沈”字。
陈观棋呛了口水,突然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能看见灵体?
他从小跟着师父学勘舆,阴阳眼这种东西,师父说过是“窥阴过甚,折寿之相”,从不让他碰。可此刻,这道百年前的虚影就飘在眼前,眉眼模糊却真实得可怕,连官服上磨破的线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是因为刚才掌心的血沾了棺木?还是……
他突然想起师父临走前塞给他的黑布包。昨夜躲在茶馆后巷拆开时,除了《青囊经》的另一半和几张泛黄的地脉图,还有一张折叠的羊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复杂的阵法,旁边批注着一行小字:“地脉传人,血脉中藏‘灵媒’之性,遇煞血觉醒,能见阴阳,通鬼神,是福是劫,全看心术。”
当时他没懂,现在却如遭雷击——“灵媒之性”?“地缚灵亲和”体质?难道自己天生就能看见这些东西,只是被师父用某种法子封印了,直到刚才血气沾染煞棺,才破了封印?
“看你的样子……是地脉一脉的人?”虚影又开口了,声音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飘近几步,青灰色的雾气擦过陈观棋的脸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却奇异地没有让他觉得恐惧,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陈观棋挣扎着点点头,被发丝缠住的脖颈勒得更紧,他用桃木钉狠狠扎向那些黑发,只听“滋啦”一声,黑发像是被烫到般缩回水里,留下一股焦糊味。
“果然……”虚影的声音沉了下去,两点白光在眼眶里晃动,像是在回忆什么,“百年前……我见过你师父的师父……他也有你这样的眼神……执拗得很……”
陈观棋心里一动:“您认识我太师父?”
“何止认识……”虚影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气音,青灰色的雾气剧烈地翻滚起来,“我这条命……就是被他亲手埋进这口棺材里的。”
这话像块巨石砸进陈观棋心里,让他瞬间忘了呼吸困难。被太师父活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到底是谁?”他追问,井水已经漫到嘴唇,每说一个字都要呛进半口冷水。
虚影沉默了片刻,青灰色的雾气渐渐平静下来,缓缓说道:“我叫沈青梧,光绪年间七里沟的镇官。当年这里山洪暴发,地脉断裂,冒出一条阴龙煞,眼看就要屠镇,是你太师父找到我,说要想镇住煞龙,必须用‘生人殉棺’之法,让我穿着官服,带着二十四户枉死百姓的灵牌,被活埋进这口煞龙棺里,借官威和民怨锁龙百年。”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他说,百年后会有地脉传人来换我出去,让我重入轮回。可这一等,就是一百年……”
陈观棋听得心惊肉跳。生人殉棺?太师父竟然用这么阴邪的法子镇煞?这和《青囊经》里“以仁心证道,以善念安灵”的教义完全相悖!
“您是说……井壁上那二十四口小棺材,里面是……”
“是那二十四户百姓的灵牌。”沈青梧的声音沉得像井底的淤泥,“每一口棺材都用他们的血浸过,倒悬着养煞,就是为了锁住阴龙的戾气。可就在三天前,有人动了手脚,往井里倒了黑狗血和硫磺,破了‘倒悬棺局’的平衡,现在煞气已经快锁不住了。”
陈观棋猛地想起张屠户家火场里的硫磺味,还有陆九思捡到的那个刻着“天”字的铜环——是天机门的人!他们不仅在张屠户家布了局,还在七里沟动了手,目的就是要放出这阴龙煞!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龙血’。”沈青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阴龙煞被锁百年,戾气凝结成了‘龙血’,能解天机门的‘蚀脉咒’。当年我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这个秘密,才被诬陷勾结邪祟,落到这般下场。”
蚀脉咒?陈观棋心里又是一震。《青囊经》后半部里提过,这是天机门用来控制弟子的邪咒,中咒者经脉会逐年腐烂,痛不欲生,唯有至阴至煞之物才能缓解。难道……师父身上也中了这咒?
就在这时,井底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咆哮,像是有巨兽在地下苏醒。井水剧烈地翻涌起来,黑色的发丝再次疯狂地窜出水面,这次不再是缠绕,而是像利剑般刺向陈观棋的胸口!
“不好!阴龙要醒了!”沈青梧大喊,青灰色的雾气猛地炸开,化作一道屏障挡在陈观棋面前。发丝撞在屏障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却没能再前进半分。
“阵法彻底松动了!”沈青梧的声音里带着焦急,“煞气马上就要冲出去屠镇!你快想办法!我这道残魂撑不了多久!”
陈观棋看着疯狂翻涌的井水,又想起上面被困的陆九思,还有镇子上那些无辜的百姓,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他不能让张屠户家的悲剧重演!
可该怎么办?他刚觉醒体质,连怎么运用这“灵媒之性”都不知道,更别说对付一条锁了百年的阴龙煞!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青囊经》后半部,指尖触到书页上的一个褶皱——那里夹着师父画的地脉图,其中一张正好是七里沟的!
陈观棋猛地掏出地脉图,借着沈青梧灵体散发出的微弱白光展开。图上用朱砂标着七里沟的地脉走向,像一条蜿蜒的蛇,而镇中心的枯井,正好在蛇的七寸位置!
“找到了!”他眼睛一亮,地脉图上标注着,枯井西北方向三十丈处,有一棵千年老榕,树下埋着一块“镇龙石”,是当年太师父留下的后手,注明“龙煞异动,以血祭石,可暂锁地脉”。
“沈大人!西北三十丈的老榕树下有镇龙石!”陈观棋大喊,“您能拖住煞气多久?”
沈青梧的屏障已经开始出现裂痕,青灰色的雾气越来越淡:“最多……一炷香……你快走!从暗河通道出去,往西北跑!记住,必须用你的血,别人的没用!”
“那您怎么办?”
“我本就是该死之人……”沈青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能亲眼看到煞龙被锁,也算对得起这百年的等待了。快走!”
他猛地一推陈观棋,将他推向刚才那处逃生小洞。陈观棋踉跄着扑进洞口,回头时,正看见沈青梧的灵体化作一道青光,猛地撞向翻涌的井水,井底的咆哮声顿时拔高了八度,却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多谢沈大人!”陈观棋对着洞口深深一揖,转身钻进了暗河通道。
通道里漆黑潮湿,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和水流声。陈观棋拼尽全力往前爬,手掌被尖锐的石头划破,鲜血滴在地上,却感觉不到疼。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爬出通道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里,离镇子已经不远。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的清香,与井底的腥腐味判若两个世界。
他顾不上喘口气,辨明方向就往西北跑。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又冷又重,每跑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担。左耳的铜钱耳坠随着跑动轻轻晃动,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是在给他指引方向。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果然看见一棵巨大的老榕树,树冠遮天蔽日,树干要五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树下有一块半露在外面的青石板,上面刻着和井底一样的八卦图。
“就是这里!”陈观棋扑到青石板前,用桃木钉撬开石板,露出下面一块黑色的石头,约莫拳头大小,表面光滑,隐隐透着红光,正是镇龙石!
他抓起镇龙石,毫不犹豫地用桃木钉划破手掌,将鲜血滴在石头上!
鲜血刚一接触石头,就被瞬间吸收,石头上的红光陡然暴涨,发出“嗡”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地面开始剧烈地颤抖,从镇子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咆哮,像是愤怒,又像是不甘,随后渐渐平息下去。
陈观棋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手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却让他松了口气——煞气被镇住了。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血,又看了看那块恢复平静的镇龙石,突然明白师父为什么要逐他出师门了。不是因为他断错了破军位,而是因为他体内的“灵媒之性”即将觉醒,师父怕自己护不住他,才故意把他推到风口浪尖,让他在生死关头觉醒力量。
“师父……”他喃喃自语,眼眶有些发热。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陈观棋猛地回头,只见陆九思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衣服被烧得破烂不堪,脸上沾满了烟灰,头发焦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烧剩的算命幡竹竿。
“陈观棋!你没事吧!”陆九思跑到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刚才吓死我了!井台上的纸钱突然着火,冒出好多黑烟,我差点被缠住……还好我机灵,滚到旁边的水沟里才躲过一劫。”
陈观棋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笑什么笑!”陆九思瞪了他一眼,随即也笑了起来,“不过你没事就好……对了,井底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像听见龙叫了。”
陈观棋把沈青梧的事和阴龙煞的来历简单说了一遍,听得陆九思目瞪口呆。
“我的天……百年前的镇官?还被活埋了?”他咂舌,“你们地脉一脉的人,都这么狠的吗?”
陈观棋没接话,只是拿起那块镇龙石,石头已经恢复了黑色,表面冰凉,却隐隐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脉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沉睡。
“这石头……”陆九思凑过来,好奇地戳了戳,“真能镇住那条龙?”
“暂时能。”陈观棋把石头收好,“但治标不治本,天机门的人肯定还会再来。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去找你家阁主。”
陆九思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陈观棋:“对了,我在井台上捡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那是一个小小的青铜令牌,上面刻着“地枢”二字,边缘有些磨损,质地和陈观棋的铜钱耳坠一模一样。
陈观棋接过令牌,指尖刚一触到,就感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涌遍全身,左耳的铜钱耳坠也跟着微微发烫。令牌背面刻着一个极淡的符号,正是沈青梧灵体上那道“本命符”的纹路!
“这是……地枢支的令牌?”他喃喃自语,心脏狂跳。
沈青梧说他是地枢支的继承人,现在又得到了这枚令牌……难道师父让他找玄枢阁的墨三更,不仅仅是为了避难,还有更深的用意?
陆九思看着他手里的令牌,突然“咦”了一声:“这令牌……我好像在阁主的书房里见过类似的!也是青铜的,刻着‘天枢’二字,阁主说那是天机门天枢支的信物。”
天枢支?陈观棋心里一动。师父说过,天机门分天枢、地枢、人枢三支,天枢支管推演天机,地枢支管勘脉定穴,人枢支管驱邪镇魂。难道墨三更和天机门天枢支有什么关系?
“我们得赶紧走。”陈观棋站起身,把令牌收好,“去玄枢阁,弄清楚这一切。”
陆九思点点头,也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往东边走,玄枢阁在清江府,离这儿还有几百里地。我们得先找个地方换身衣服,再买点干粮。”
两人并肩往竹林外走,阳光透过竹叶洒在他们身上,带着淡淡的暖意。陈观棋摸了摸左耳的铜钱耳坠,又摸了摸怀里的令牌和镇龙石,感觉像是揣了一怀的秘密。
他知道,从觉醒“地缚灵亲和”体质的那一刻起,他的路就彻底变了。不再是单纯地躲避追杀,而是要揭开百年前的恩怨,弄清地脉一脉与天机门的纠葛,甚至……找到破解蚀脉咒的方法。
远处的七里沟镇安静得可怕,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陈观棋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还能看见那道青灰色的虚影站在井底,用模糊的脸对着他的方向,无声地告别。
“沈大人,您安息吧。”他在心里默念。
一阵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陈观棋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跟着陆九思的脚步,一步步走出了竹林。
前路漫漫,江湖险恶,可他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少年。他有了方向,有了力量,还有了一个虽然看起来不靠谱、却在危急关头没丢下他的同伴。
左耳的铜钱耳坠轻轻晃动,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这一次,陈观棋感觉到的不再是不安,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以行证道,以血镇魂。
他的道,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