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三楼会议室，上午九点十七分。
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着七个人。主位上是省纪委常务副书记王振国，两侧分别是省审计厅厅长、省监委三室主任，以及从清河、临港两地连夜赶来的纪委负责人。窗帘紧闭，投影仪的光束在空气中切割出清晰的明暗界线。
屏幕上显示着两份报告的并排对比：左边是清河审计组的《关于产业协作带资金挪用问题的专项审计报告》，右边是临港周伟报送的《资金使用异常情况核查说明》。两张资金流向图被放大，红色箭头从不同起点出发，最终交汇在几个相同的公司节点上。
“金额核对上了。”审计厅厅长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清河方面八百万，临港方面五百三十万，合计一千三百三十万。所有异常流转都发生在2019年11月至2021年6月期间，正是协作带项目推进最快的阶段。”
王振国没说话。这位五十九岁的纪检老兵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目光在两张图之间来回移动。会议室里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声响。
“利益关联方查清了吗？”他问。
三室主任调出另一份材料：“初步核实，涉及六家企业。其中三家地产开发公司，两家投资咨询公司，一家建筑工程公司。股权穿透显示，这些企业的实际控制人或主要股东，与清河市常务副市长李国涛、玉泉县原常务副县长姜云帆存在亲属或长期商业合作关系。”
投影切换到一张关系图谱。李国涛和姜云帆的名字在中央，放射状的线条连接着十几个姓名和企业，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
“李国涛的小舅子持有新城置业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姜云帆的表弟是宏远建设的法人代表。”三室主任用激光笔点着几个关键节点，“而这两家企业，都出现在资金最终流向的环节。”
“玉泉城投那边呢？”王振国问。
“玉泉县纪委昨晚控制了城投公司总经理李伟。他初步交代，2017年至2018年间，按照姜云帆的指示，将部分市政项目利润通过离岸通道转出。但他声称对资金后续流向不知情。”
“不知情？”王振国冷笑一声，“一千多万从他手里过，他说不知情？”
他站起身，走到屏幕前。手指直接点在姜云帆的名字上：“这个姜云帆，现在是清河市委副秘书长吧？”
“是。去年从玉泉调任清河，分管市委办公室和政研室。”清河市纪委负责人回答。
“李国涛和他的关系？”
“两人是省委党校中青班的同学，同期。李国涛调到清河后，姜云帆通过遴选也调了过来。外界传闻两人关系密切，但表面上一直保持正常工作交往。”
王振国转身看向众人：“现在的情况是，问题涉及两个地市，一名现任常务副市长，一名市委副秘书长，还可能牵扯更高级别的退休干部。举报材料是通过正规渠道同时报送两地市委和省纪委的，已经不具备秘密核查的条件。”
他走回座位，双手撑在桌面上：“我的意见是，立即成立联合调查组。省纪委牵头，审计厅、监委三室派人，两地纪委配合。今天下午就进驻清河，先对李国涛采取必要措施。”
“要不要先向省委主要领导汇报？”有人问。
“我已经汇报过了。”王振国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批示件，放在桌上。白纸黑字，最下面是刚劲有力的签名和鲜红的印章，“领导批示：依法依规，严肃查处，无论涉及谁，一查到底。注意工作方法，维护区域合作大局稳定。”
批示的时间是今天凌晨四点二十三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凌晨四点的批示，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摆在了最高决策层的案头。
“那就行动吧。”审计厅厅长戴上眼镜，“我马上安排审计组的骨干，携带全部原始凭证复印件，下午跟调查组一起下去。”
“两地协调怎么办？”临港市纪委负责人问，“临港这边涉及的主要是资金接收方，需要临港的企业配合调查。”
王振国看向他：“你们市委书记什么态度？”
“书记今早看了材料，开了个短会。指示全力配合省里调查，但要求注意方式方法，避免对临港的营商环境造成不必要的负面影响。”
“可以理解。”王振国点头，“这样，临港那边以协助调查为主，重点查清资金接收环节的问题。清河这边是主战场，要查资金源头、决策环节和利益输送链条。”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九点三十五分。十点半，联合调查组在省纪委楼下集合出发。中午十二点前抵达清河。下午两点，我会亲自和李国涛谈话。”
会议结束。人们陆续起身，文件夹合上的声音、椅子移动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王振国留在最后，他站在屏幕前，又看了一遍那张关系图谱。
秘书轻轻推门进来：“王书记，清河市委周明远书记的电话，接不接？”
“接进来。”
几秒后，会议桌上的红色电话响起。王振国按下免提。
“王书记，我是周明远。”
“周书记，你说。”
“我们这边常委会刚结束。李国涛情绪很激动，中途离场了。我担心他可能会采取一些……非理性行为。”
“比如？”
“销毁证据，串供，或者给相关企业施压。”周明远的声音很沉稳，“我建议，如果省里决定调查，最好能尽快采取控制措施。我已经安排人留意他的动向，但毕竟他是市委常委，有些权限我限制不了。”
王振国沉吟片刻：“调查组已经出发了，中午到清河。下午两点，我会亲自和他谈。在这之前，周书记，你以市委的名义，请李国涛到市委招待所‘休息’，就说有重要工作需要他暂时脱岗配合。不要用‘调查’‘谈话’这些字眼。”
“明白。还有一件事。”
“你说。”
“沈墨和审计组的几位同志，还有他那位律师女朋友，现在都住在市委招待所。我安排了保卫。但李国涛在公安系统经营多年，我担心……”
“招待所的保卫可靠吗？”
“是我从老单位带过来的几个人，绝对可靠。”
“那就好。”王振国说，“告诉沈墨，让他把所有证据的备份再检查一遍。特别是电子文档，要有多重加密和云端备份。这种时候，证据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我会转达。”
电话挂断。
王振国站在窗前，拉开一丝窗帘。楼下院子里，调查组的车辆已经在集结。黑色的公务车排成一列，穿着深色夹克的工作人员匆匆往返，往车上搬运档案箱和办案设备。
一场风暴，即将抵达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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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市委招待所三楼，沈墨的房间。
许半夏坐在床边，笔记本电脑放在膝上。屏幕上是她昨晚熬夜整理出来的补充材料——《产业协作带资金监管制度漏洞分析及完善建议》。她正在做最后的校对。
沈墨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院子。几辆市委的公务车进进出出，气氛明显比平时紧张。他的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朝下，但每隔几分钟就会震动一下。
都是各种打探消息的电话和短信。
有熟悉的同事，有关心他的老领导，也有拐弯抹角想套话的“朋友”。沈墨一概没接，只是把每个号码记录下来。
“周书记的秘书刚发信息，”许半夏抬头说，“让我们中午不要离开房间，午饭会有人送上来。另外，省里的调查组中午到，下午可能要找我们谈话。”
沈墨点点头。他走回桌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存放着所有证据的扫描件。他点开属性查看，最后一次备份时间是今天凌晨三点。
“云端备份成功了吗？”许半夏问。
“成功了。设置了三个不同的云端存储，其中一个在国外服务器，需要双重密码才能访问。”沈墨说，“定时发送也设置好了。如果连续二十四小时没有输入正确密码，材料会自动发送到中纪委的举报平台。”
他说得很平静，但许半夏听出了背后的决绝。
“你觉得他们会走到那一步吗？”她问，“销毁证据，或者对我们……”
“不知道。”沈墨实话实说，“但李国涛在清河经营十几年，根基很深。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他合上电脑，走到许半夏身边坐下：“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你。你本来可以不卷进来的。”
“现在说这个晚了。”许半夏合上电脑，看着他，“从我在玉泉县帮你整理信访材料那天起，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阵仗这么大。”
她顿了顿：“沈墨，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事情过后，你不能再在体制内待下去，你会后悔吗？”
沈墨想了想，摇头：“不会。但我可能会遗憾。遗憾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完。协作带才刚走上正轨，营商环境改革才推开一半，传统产业转型才刚开始试点……”
“那就别让遗憾发生。”许半夏握住他的手，“我们一定要赢。”
她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沈墨走到窗前，看到三辆黑色的越野车驶入招待所大院。车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车牌是省城的。
车上下来七八个人，都穿着深色夹克，提着公文包。为首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材挺拔，表情严肃。他和迎上来的周明远握手，简短交谈了几句，然后一行人快步走进招待所大楼。
许半夏也走了过来，站在沈墨身边。
“来了。”她说。
楼下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沉稳而有节奏。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然后是敲门声。
三声，不轻不重。
沈墨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周明远的秘书，另一个正是刚才楼下那个中年男人。
“沈主任，这位是省纪委三室的张主任。”秘书介绍。
中年男人伸出手：“沈墨同志，我是省纪委张建明。联合调查组已经到了，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情况。现在方便吗？”
他的手干燥有力，眼神锐利但不失温度。
沈墨握了握他的手：“方便。请进。”
张建明走进房间，目光快速扫过房间陈设，最后落在许半夏身上：“这位是？”
“许半夏律师，我的法律顾问，也是协作带资金问题的举报人之一。”沈墨说。
“许律师你好。”张建明点头示意，然后看向沈墨，“沈墨同志，根据省委指示和省纪委决定，现对清河市常务副市长李国涛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进行立案审查调查。调查期间，我们需要你全面配合，如实提供所知情况。你明白吗？”
“明白。”沈墨说。
“好。”张建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证人权利义务告知书》，请仔细阅读后签字。另外，从现在开始，你和许律师需要暂时留在招待所配合调查。这是出于安全考虑，也是办案需要。有什么问题吗？”
沈墨接过告知书，快速浏览后，签下自己的名字。
“没有问题。”他说，“我们全力配合。”
张建明收起告知书，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沈墨同志，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压力。但请相信组织，相信纪律和法律。该查清的，一定会查清。该保护的，也一定会保护。”
他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调查组会正式和李国涛谈话。在这之前，我们需要你详细说明资金挪用问题的发现过程，以及你所掌握的全部证据。可以开始吗？”
沈墨拉开椅子：“可以。从哪里开始？”
“从头开始。”张建明也坐下来，打开录音笔和笔记本，“就从你在玉泉县发现城投公司问题说起。”
录音笔的红色指示灯亮起。
调查，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