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市委一号会议室,清晨七点五十分。
沈墨站在门外,手里提着黑色公文包。皮质表面有些磨损,是许半夏三年前送他的生日礼物。里面装着三份文件:审计组正式报告、法律意见书、以及他亲笔撰写的《关于清河-临港产业协作带资金挪用问题的紧急汇报》。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灰白的天光,瓷砖地面反射着冷色调。远处传来保洁员推车的声音,橡胶轮子摩擦地面,发出规律的吱呀声。
手机震动。周伟的消息:“临港材料已送达市委办公室。常务副市长今天请假。”
沈墨眼神一凝。请假,意味着回避,也意味着对方已经收到风声。
会议室的门开了。周明远书记的秘书探出头:“沈主任,书记请您进来。”
会议室里只有周明远一人。他坐在长桌主位,面前摆着茶杯和一叠待阅文件。窗帘半开,晨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
“坐。”周明远没抬头,继续批阅文件。
沈墨在侧座坐下,公文包放在膝上。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五十三分。
秒针跳动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被放大。
“听说你昨晚没回家。”周明远忽然说,放下笔,抬起头来。这位空降的副书记眼神很锐利,像是能穿透表象看到本质,“在许律师的服务站过的夜?”
“是。”沈墨没有隐瞒。
“有人跟踪你?”
“一辆租赁公司的车,租车人用了假身份证,但付款账户关联到姜云帆司机的外甥。”
周明远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很烫,他吹了吹气:“审计组的报告我看了初稿。问题很严重,比想象中严重。”
沈墨等待下文。
“但你知道最棘手的是什么吗?”周明远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不是问题本身,而是时机。市长即将退休,常务副市长是热门人选。这个时候爆出他分管领域的问题,外界会怎么看?”
“会认为这是政治斗争。”沈墨说。
“对。”周明远看着他,“所以有些人巴不得你捅出来。因为只要你捅出来,无论真相如何,都会被贴上‘政治斗争工具’的标签。到时候,问题本身反而没人关心了,大家只关心谁输谁赢。”
沈墨明白这个逻辑。这也是姜云帆那帮人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之一——他们赌的就是没人敢在换届前夕引爆这颗雷。
“但是周书记,”沈墨打开公文包,取出那份紧急汇报,“如果因为怕被误解就不查,如果因为时机敏感就纵容,那还要纪律干什么?还要规则干什么?”
他把文件推到周明远面前:“这是一千三百三十万。不是小数目。这些钱本该用于扶持两地产业链整合,用于给工人做技能培训,用于补贴中小企业转型升级。结果呢?流进了地产项目,流进了某些人的关联企业。”
周明远没有立即去看文件,而是问:“临港那边什么态度?”
“周伟处长已经将材料送达临港市委。但他们的常务副市长今天请假。”沈墨停顿了一下,“而且,省里有位退休领导的秘书,昨天在会议上暗示‘要历史地看待改革探索中的问题’。”
“压力已经传导了。”周明远笑了,笑容里有些讽刺,“效率真高。”
他终于翻开那份汇报。前几页是资金流向图,红线蓝线交织如网。后面附了十七份银行回单的复印件,每张上面都有红笔标注的异常流转节点。
会议室里只剩下翻页声。
翻到最后一页时,周明远的手停住了。那一页是沈墨手写的结语:
“改革允许试错,但绝不允许借改革之名行贪腐之实。区域协同发展是省委省政府的重要战略,若因少数人的私欲而蒙尘,将是对所有参与者的背叛,也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恳请市委严肃查处,并以此为契机完善监管机制,让协作带真正成为清廉高效的改革标杆。”
字迹工整,力透纸背。
周明远看了很久。然后他合上文件,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清河市正在醒来。早高峰的车流开始汇聚,红绿灯交替闪烁。远处工地塔吊缓缓转动,那是正在建设的双城物流中心——产业协作带的标志性工程之一。
“沈墨。”周明远背对着他,“如果我今天压住这份报告,等换届后再处理,你会怎么办?”
沈墨沉默了三秒:“我会按照《监察法》规定,向上级监察机关举报。”
“即使这意味着你可能在清河待不下去?”
“即使如此。”
周明远转过身来。晨光从他身后照进,他的脸在逆光中看不清表情:“你知道我为什么从省里空降到清河吗?”
沈墨摇头。
“因为省委主要领导说,清河-临港协作带是全省区域一体化的试验田。这块田能不能种出好庄稼,关系到后面十几个地市敢不敢跟着学。”周明远走回桌前,手指点在那份报告上,“但如果这块田里长虫了,我们是该悄悄把虫掐死,还是该大声喊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防虫?”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枚市委书记的签名章。红色印泥在晨光中像凝固的血。
“我选后者。”周明远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砸在桌面上,“因为偷偷掐死一条虫,还会有十条虫在暗处。只有把除虫的过程公开,让阳光照进来,这块田才能真正干净。”
他拔开笔帽,在报告首页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重重盖上签名章。
“这份报告,我会在今天上午的市委常委会上正式提出。同时,”他看向沈墨,“你要做好三件事。”
“您说。”
“第一,立刻将所有证据的备份加密,上传到省纪委的指定云端。设置定时发送,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没有输入正确的终止密码,材料会自动发送给中纪委。”
沈墨心头一震:“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需要。”周明远眼神冷峻,“因为接下来,有些人可能会不择手段。我们要确保无论发生什么,真相都不会被掩埋。”
“第二件事呢?”
“第二,你和许律师,还有审计组的核心成员,从现在开始全部住进市委招待所。我会安排保卫处的人二十四小时保护。在常委会有明确决议之前,不要单独行动。”
“第三?”
周明远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份文件——是省纪委的专用信封:“第三,你现在就去机要室,把这份报告的完整副本,通过加密传真发送给省纪委。收件人写‘王副书记亲启’。这是他昨天半夜给我的紧急联络方式。”
沈墨接过信封,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厚度。
“还有问题吗?”周明远问。
“周书记,您这样做,可能会影响到您自己。”沈墨说得很直白,“换届在即,您本来有机会……”
“有机会什么?”周明远打断他,笑了笑,“有机会当市长?沈墨,我五十八了。到这个年纪,该想的不该是还能升到什么位置,而是离开的时候能给这个地方留下什么。”
他走到沈墨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留下一个干净的协作带,你留下敢碰硬骨头的名声。咱俩都不亏。”
墙上的时钟敲响八点整。
“去吧。”周明远说,“八点半常委会开始。在那之前,省纪委应该已经收到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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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临港市委大楼。
周伟站在机要室门口,手里同样握着一个省纪委的专用信封。走廊对面,临港市常务副市长的办公室门紧闭,但窗帘的缝隙里能看到有人影晃动。
“周处,真的要发吗?”机要员是个年轻姑娘,声音有些发颤,“刚才秘书长打电话来问,说今天所有报送省里的材料都要先过他那里……”
“这份不过。”周伟说,“是周明远书记和你们市委书记沟通后的决定。你可以打电话核实。”
他撒了个谎。但这个时候,真话往往走不通。
机要员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过信封,走进机要室。厚重的防爆门在身后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周伟靠在墙上,摸出烟盒。戒烟三年了,此刻却格外想抽一支。他打开烟盒,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条——
那是女儿小学三年级时写的:“爸爸,老师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你要是想抽烟了,就看看这张纸条。”
他把纸条攥在手里,塑料膜发出细碎的响声。
机要室的门开了。姑娘走出来,脸色有些白:“发完了。省纪委那边确认收到。”
“谢谢。”周伟说。
他转身走向电梯。电梯门打开时,里面站着临港市委秘书长。
两人对视。
秘书长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镜后面的眼睛像鹰:“周处,这么早来机要室?”
“报送一份材料。”周伟走进电梯。
“什么材料需要这么早报送?”秘书长按下一楼按钮,语气随意,但每个字都有分量。
“关于协作带资金使用情况的核查说明。”周伟说,“秘书长应该已经收到副本了。”
电梯开始下降。
秘书长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周伟,你在临港工作二十一年了吧?从科员到处长,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今年四十六,正是能干事的年纪。”
“秘书长想说什么?”
“我想说,”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但秘书长按住了开门键,“有些事,没必要做绝。常务副市长那边,我可以做工作。只要你把今天报送的材料内容稍作……调整。比如,把‘违规挪用’改成‘使用程序不够规范’。把‘关联企业’改成‘合作单位’。”
周伟看着电梯门外的阳光。大厅里人来人往,都是赶着上班的公务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算计,自己的选择。
“秘书长。”他开口,“您知道协作带第一批试点企业里,有家叫‘临港精工’的小厂吗?”
秘书长皱眉:“什么意思?”
“那家厂原本快倒闭了,一百多个工人要下岗。因为产业基金给了五十万技改补贴,他们更新了设备,接上了清河重工的供应链订单。”周伟转过身,看着秘书长,“现在厂子活了,工人工资涨了百分之三十。厂长是我高中同学,上个月请我吃饭,喝醉了哭着说,这是他办厂二十年第一次看到希望。”
他顿了顿:“您说,我该怎么调整?是把那五十万说成‘程序不够规范’,还是说成‘救命钱’?”
秘书长的手指松开了开门键。电梯门缓缓关闭,将两人重新困在密闭空间里。
“周伟,你会后悔的。”秘书长声音很冷。
“可能吧。”周伟按开电梯门,走了出去,“但至少今晚我能睡着觉。”
他走出大楼,阳光刺眼。手机在这时震动,是沈墨发来的加密消息:“清河材料已发出。八点半常委会。”
周伟回复:“临港同样。保重。”
他抬起头,看向清河的方向。两百公里外,另一场战斗即将开始。
而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