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港市发改委的档案室,晚上九点依然亮着灯。
周伟蹲在第三排铁柜前,手指划过密密麻麻的卷宗标签。灰尘在灯光下飞舞,空气里有股纸张陈年的气味。他要找的是三年前那份《清河-临港智能制造合作试点企业名录及资金拨付记录》的原始签收单。
“周处,您确定要调这份吗?”档案管理员小孙站在门口,有些不安地搓着手,“这涉及兄弟城市的合作项目,按规矩得双方单位同时出具函件才能……”
“我知道规矩。”周伟头也没抬,继续翻找,“所以我才这个时间来找你。小孙,你女儿下个月小学入学的事,教育局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小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话的分量。他咬了咬牙,转身关上档案室的门,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最里面的保险柜,编号b-07。当年原始凭证都封存在那里,我去拿。”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格外清晰。
周伟站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膝盖。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只有两个字:“今晚”。
发件人是一串乱码般的虚拟号码。周伟知道那是谁——两天前,沈墨通过一个加密通讯软件联系上他,只说了三句话:“玉泉的问题延伸到清河。产业基金被挪用。我们需要联手。”
周伟当时回复:“需要我做什么?”
“临港方面接收产业基金拨付的所有原始凭证,特别是银行回单和签收记录。要能证明资金实际用途与申报项目不符的证据。”
现在,沈墨说“今晚”。意味着清河那边的调查已经到了临界点,需要临港这边的证据形成完整链条。
保险柜打开了。小孙抱出一摞厚重的档案盒,放在桌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灰尘扬起,在灯光下形成一道光柱。
“都在这里了。”小孙擦了擦汗,“周处,我能问一句吗?这到底是……”
“你在纪委工作的姐夫,上周是不是被抽调去省里参加某个专项工作?”周伟突然问。
小孙脸色一变:“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被谈话了。”周伟打开第一个档案盒,里面整齐排列着装订成册的凭证,“省纪委的同志说,有些问题需要跨市协同核查。但他们不方便直接出面调档,需要有人‘主动发现’问题线索。”
他抽出一份银行回单,手指点在上面:“你看这里。2019年11月,临港市‘新锐科技孵化器’收到清河产业基金拨款五十万,用途是‘购置研发设备’。但同一天,这笔钱被转到‘鼎峰资本’的一个子账户。三天后,又从那个账户转出四十五万,收款方是‘清河新城置业’。”
小孙凑近看,果然如此。
“这不合规……”他喃喃道。
“何止不合规。”周伟又抽出几份,“再看这个。2020年3月,第二笔拨款八十万,用途是‘人才引进补贴’。钱到账后分三笔转出,最终流向是三家不同的建筑公司。而这三家公司,都是清河市‘滨江文旅综合体’项目的分包商。”
他把几份凭证摊开,银行的流转路径清晰得像一张地图。
“产业基金的钱,本该用于支持两地产业链整合,结果却被洗了几道,流进了地产项目。”周伟的声音很冷,“而那个文旅综合体,常务副市长多次去视察,说是‘清河城市新名片’。”
小孙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沈墨主任在查的,是这件事?”
“他在清河查资金出口,我在临港查资金入口。”周伟开始快速拍照,手机摄像头对准每一份关键凭证,“双城合作,两边都有责任监督资金使用。现在清河那边发现问题,临港这边如果装看不见,那就是共犯。”
档案室里只剩下拍照的咔嚓声。每一声,都像在敲打什么。
拍完第三盒时,周伟的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电话,来自临港市纪委的一位熟人。
“周伟,说话方便吗?”
“你说。”
“省里刚开了个会,关于区域协同发展中的廉政风险防控。会上有人点名提到清河-临港产业协作带,说‘成绩很大,但也要注意保护干部干事创业的积极性’。”对方顿了顿,“这话你品品。”
周伟停下拍照的动作:“是谁说的?”
“一位退休老领导的秘书,现在在省委政策研究室。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显——有些历史问题,要历史地看。改革探索过程中难免有试错,不要用现在的尺子量过去的步子。”
“所以呢?”周伟问。
“所以我想提醒你,如果你在查协作带资金的事,最好适可而止。这潭水很深,牵扯的不止一两个干部。”电话那头的语气严肃起来,“老周,咱们认识十几年了。你今年四十六,还有上升空间,别把自己搭进去。”
周伟沉默了几秒。他看向桌上摊开的凭证,那些白纸黑字记录着资金的诡异旅程。然后,他看向窗外——临港的夜景灯火璀璨,远处港口的塔吊亮着灯,集装箱像积木堆叠成山。
这座城市和清河一样,都在拼命向前奔跑。但如果奔跑的路上有人偷挖路基,迟早要摔跟头。
“老张。”周伟开口,“你还记得2018年咱们一起去清河开协调会吗?那天晚上喝多了,沈墨跟我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两地企业真正像一家人,产业链上下游无缝对接,工人不用背井离乡去打工。”
电话那头沉默。
“我当时笑他天真。但现在你看,三年了,协作带搞起来了,真的有几家企业开始共享供应链,真的有工人可以在家门口上班了。”周伟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我们现在因为怕得罪人,就眼睁睁看着有人往这锅好汤里扔老鼠屎,那我们当初折腾这些是为了什么?”
“……”
“改革试错可以宽容,但贪腐挪用不能容忍。这是底线。”周伟说,“谢了老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选好了。”
电话挂断。
小孙站在一旁,全程听着。等周伟收起手机,他才小声问:“周处,那这些照片……还发吗?”
“发。”周伟把最后几份凭证拍完,将所有照片打包加密,“但不是现在。等沈墨那边准备好,两边同时动作。要打,就打组合拳。”
他坐下来,开始写一份说明材料。标题是《关于清河-临港产业协作带部分资金使用情况的初步核查说明》。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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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清河市。
沈墨坐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角落。面前是两台笔记本电脑——一台连着加密VpN,屏幕上显示着与周伟的聊天窗口;另一台正在处理郑组长传过来的审计材料。
许半夏坐在他对面,面前摊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法律意见书。她逐字逐句核对,红笔不时勾画修改。
“资金挪用行为的违法定性,这里要加上《预算法实施条例》第五十二条。”她抬头说,“还有,关于相关人员可能涉嫌的罪名,除了滥用职权,还要考虑是否构成共同贪污。虽然钱没有直接进个人口袋,但通过关联企业输送利益,本质是一样的。”
沈墨点头,在文档里添加。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熬夜的年轻人。音响里放着轻柔的爵士乐,反倒衬得气氛更加紧张。
加密聊天窗口跳出新消息,是周伟发来的:“凭证已全部获取。共十七笔异常流转,涉及金额五百三十万。所有资金最终都指向清河的地产项目。附件已加密上传,密码是你女儿生日。”
沈墨心里一紧。周伟用这种极端私人化的方式传递密码,说明他判断通讯可能被监控。
“收到。我们这边审计组已锁定八百万挪用证据,加上你那边,总计一千三百三十万。利益输送网络涉及玉泉、清河两地,至少五名干部。”沈墨快速打字,“明早九点,我会向周明远书记做专题汇报。你需要同步向临港市委汇报吗?”
几秒后,回复来了:“临港这边情况复杂。常务副市长和清河那位是党校同学,两人关系密切。我直接汇报可能受阻。我建议——我们两边都把材料同时报送省纪委,抄送两地市委。用上级压力倒逼本地处理。”
沈墨皱眉。这样做的风险在于,可能彻底激化矛盾。但如果按正常程序层层上报,材料很可能在中途被“消化”掉。
他看向许半夏:“你觉得呢?”
许半夏读完聊天记录,沉思片刻:“从法律程序上讲,举报人有权向上级机关反映问题。但实际操作中,越级上报会被视为‘不讲政治’。不过——”她话锋一转,“现在的情况是,问题涉及两地,且可能牵扯更高层级。如果只向本地汇报,确实存在被捂盖子的风险。”
“所以周伟的方案更保险?”
“也更危险。”许半夏看着他,“这意味着你们公开撕破脸,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沈墨,你想清楚,一旦材料送到省纪委,就等于在战场上吹响了总攻号角。要么赢,要么……”
“没有退路。”沈墨接上她的话。
他想起岳川的叮嘱,想起秦衡的信任,想起那些在协作带中受益的企业和工人。然后,他想起白板上那四个字:不能玷污。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每个字都像在烙铁上刻印:
“同意。明早八点半,我们同时发送加密邮件。你那边收件人是省纪委三室王主任,我这边是省纪委副书记。材料包编号统一用‘协作带-审计-001’。发送后立即销毁本地所有副本。”
周伟的回复很快:“收到。临港这边我会处理好。保重。”
聊天窗口关闭。沈墨退出程序,清除了所有缓存记录。
许半夏把修改好的法律意见书推过来:“签个字吧。作为法律顾问,我已经提醒过你相关风险。但作为……”她顿了顿,“作为朋友,我支持你。”
沈墨接过笔,在最后一页签下名字。笔迹很稳。
窗外,夜色正浓。街灯的光晕里,有飞蛾在扑腾。
咖啡馆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七分。
距离明早八点半,还有八个多小时。
八个多小时,足够很多事情发生,也足够很多人改变主意。
但沈墨知道,他和周伟都不会变了。
因为他们选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退路而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