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审计厅的车队开进清河市政府大院时,门卫提前十分钟清空了主楼前的停车位。三辆黑色轿车静静驶入,车牌都是省直机关的号段。没有欢迎横幅,没有列队迎接,只有市政府秘书长带着两名工作人员站在台阶下,表情拘谨。
审计组组长姓郑,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下车时只微微点头,便径直走向大楼。组员们提着统一的黑色公文包跟在后面,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沈墨在七楼会议室门口等候。按照通知,这次是“对清河市部分省级专项资金使用情况的例行抽查”,但抽查清单上的第一个项目就是“清河-临港双城产业基金”。这个时间点太敏感——换届考察刚结束,结果未出。
“郑组长,欢迎。”沈墨主动伸手。
郑组长握手很轻,一触即分。“沈主任,打扰了。审计期间可能需要你们提供大量资料,还请配合。”
“一定全力配合。”沈墨引他们进入会议室,“隔壁已经准备了临时办公室,网络和办公设备都调试好了。需要约谈哪位同志,随时告诉我。”
审计组八个人各自落座,打开笔记本电脑。郑组长没有寒暄,直接进入正题:“我们先从产业基金开始。请提供基金设立至今的所有会议纪要、决策文件、银行流水和投资协议。”
清单列了二十七项。沈墨示意工作人员去取材料,同时说:“郑组长,基金的管理和决策有完整的制度流程,所有重要事项都经过两地联合管委会审议。相关资料我们整理过电子版,可以先提供。”
“我们要纸质原件。”审计组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审计员抬头说,“电子版可以做参考,但审计依据必须是原件。”
语气很平静,但不容置疑。沈墨点点头:“明白,马上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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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送来的间隙,审计组开始约谈第一批人员:基金的日常管理人员、财务人员、投决会成员。约谈在单独的会议室进行,每次只进一人,门关着,外面听不到声音。
第一个出来的是基金办公室主任老陈,脸色有些发白。他走到沈墨身边,压低声音:“问得很细,每一笔支出的审批链条都要追溯到具体经办人。还问了去年七月那笔临港紧急过桥贷款的事,我按实说了,是您特批的,但走了加急流程。”
沈墨记得那笔贷款。当时临港一家供应链企业突然被抽贷,面临停产,会波及清河三家配套厂。他召集紧急会议,两小时内走完流程,救了那家企业。“特批程序有完整的书面记录和录音录像,都提供给他们。”
“提供了。”老陈擦了擦汗,“但他们追问为什么不用正常流程,是不是有利益输送的可能。我解释了当时情况的紧急性……”
正说着,姜云帆的秘书走了过来:“沈主任,姜市长请您过去一趟。”
市长办公室里,姜云帆正在看文件,见沈墨进来,放下笔。“审计组进展怎么样?”
“刚开始,在查产业基金。”沈墨如实汇报。
“嗯,例行审计,配合好就行。”姜云帆端起茶杯,“不过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历史决策,当时的背景和现在不一样,解释的时候要讲清楚前因后果,别让人产生误解。”
这话说得很艺术。沈墨点头:“明白。”
“另外,”姜云帆话锋一转,“审计组住在哪里?生活上要安排好,但也不要太铺张。毕竟他们代表省里,敏感时期,一切从简。”
“安排在市委招待所,标准间,工作餐。”
“那就好。”姜云帆顿了顿,“对了,我听说审计组要调取基金所有投决会成员的通讯记录?”
沈墨心头一凛。这个要求他还没接到通知。“如果有这个要求,我们会按程序配合。”
“通讯记录涉及个人隐私,要慎重。”姜云帆看着他,“如果审计组提出来,你先报给我,我跟郑组长沟通。省厅的同志,我还是比较熟悉的。”
这等于明确告诉沈墨:审计组的任何敏感要求,都必须先经过他。沈墨沉默了两秒:“好的,姜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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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审计组办公室时,沈墨看到那个女审计员正在仔细比对两份银行流水单。她手里拿着的,是基金成立初期第一批项目的拨款记录。
“沈主任,”她抬起头,“这笔五百万的拨款,收款方是‘清河市城投集团下属新城置业有限公司’,但投资协议里写的是‘智能制造孵化器项目’。为什么钱会打到房地产公司?”
沈墨走过去看。那是三年前的一笔记录,当时他还没来清河。“这个我需要查一下当时的会议纪要。可能是通过城投集团代持,或者有其他合作模式。”
“代持需要有明确的委托协议和资金监管账户。”女审计员语气平和,但问题犀利,“但这里只有一笔简单的转账记录。而且,这家新城置业公司在收款后三个月,将其中三百万转到了‘宏远建筑工程公司’的账户。而宏远建设,是当年清河旧城改造的项目承包商之一。”
她调出另一份材料:“巧合的是,旧城改造项目的分管领导,是当时的常务副市长姜云帆同志。而宏远建设的实际控制人,据工商登记显示,是姜市长的表弟。”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其他审计员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向这边。
沈墨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他完全不知道这笔陈年旧账。“郑组长,这笔款项的具体情况,我需要时间核实。产业基金的管理在我接手前已经运行了两年,有些历史遗留问题……”
“我们理解。”郑组长开口了,声音依然平稳,“审计是还原事实,不是追究个人责任。请沈主任尽快提供这笔款项的所有相关文件,包括但不限于投决会纪要、可行性报告、资金使用情况汇报。”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另外,我们需要调取基金所有管委会成员的通讯记录——从基金成立之日起。这是审计程序的要求,还请配合。”
沈墨想起姜云帆刚才的叮嘱。但此刻,他只能回答:“我马上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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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会议室,沈墨立刻给顾晓梦打了加密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显然她在等。
“审计组发现了三年前那笔打到城投地产公司的钱。”沈墨直奔主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笔钱我知道。”顾晓梦的声音很低,“当年我还在清河金融办,参与过产业基金的设立。那笔五百万,名义上是投给孵化器,但当时市里压力大,急需一个‘亮点项目’出形象。有人提议,通过城投先把孵化器的办公楼建起来,再返租给孵化器。”
“然后呢?”
“楼是建了,但孵化器根本没做起来。那栋楼现在改成了商业公寓在卖。”顾晓梦顿了顿,“更麻烦的是,当时走的是‘创新试点’的特批程序,很多文件不规范。如果审计组深挖……”
“会牵连到谁?”
“当时基金管委会的主任是前任市长,副主任是姜云帆。具体经办人是城投的李伟。”顾晓梦语速加快,“沈墨,这事水很深。你千万别往里卷,就把责任推到‘历史遗留问题’上。审计组的目标可能不是你,是借着查基金,碰别的东西。”
“碰什么?”
“换届。”顾晓梦吐出两个字,“审计组这个时间点来,查这个敏感项目,不会是巧合。有人想用这件事,给某个候选人制造麻烦。”
沈墨握着电话,站在走廊窗前。楼下,审计组的车还停在那里,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想起了岳川那句话:水下的石头,看不清的时候,不要贸然去踢。
但现在,石头自己浮上来了。
而他,正站在漩涡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