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常委会的椭圆形长桌旁,空气像凝固的胶体。议题进行到“示范区下一阶段扩围方案”,两份截然不同的规划稿摆在每位常委面前。
姜云帆那份,首页用加粗字体标出核心:“以S线北延和开发区扩容为双引擎,打造先进制造业新高地。”具体项目列表里,排在前三的是:北线延伸段轨道工程(预算85亿)、开发区3000亩土地平整及配套(预算60亿)、智慧物流园建设(预算45亿)。资金来源标注为“财政投入+专项债+社会资本”。
林哲那份,标题是:“聚焦科技创新与绿色转型,培育未来产业生态。”重点项目包括:示范区科技创新中心(预算30亿)、清溪河生态廊道延伸工程(预算20亿)、中小企业数字化转型扶持计划(预算15亿)。资金来源是“部委专项资金+省配套+企业自筹”。
周明远端起茶杯,没喝,又放下。“两份方案,思路不同,各有利弊。大家都说说。”
按照排序,该姜云帆先讲。他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落在北线延伸段上。“各位,发展要有前瞻性。北线现在看是有些荒,但三年后呢?五年后呢?我们必须为清河未来十年留足空间!”他调出一张图表,“根据测算,北延工程将直接拉动沿线土地升值约200亿,带动相关产业投资超500亿。这是实实在在的经济增长点!”
他扫视全场,红点移向开发区扩容:“至于这3000亩地,我们已经和三家新能源车企在谈,都是百亿级项目。地拿不出来,人家就去别处了!”
几个常委微微颔首。土地财政和重大项目,始终是最直接的政绩。
轮到林哲。他没有起身,只是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姜市长的方案,短期拉动效应确实明显。但我有几个疑问。”他翻开规划稿,“第一,北线延伸段的客流量预测,依据的是三年前的过时模型,没有考虑高铁分流和远程办公的新趋势。实际客流可能达不到预期,运营亏损会成财政包袱。”
“第二,3000亩工业用地一次性推出,会不会造成土地资源贱卖?新能源车企的落地意愿到底有多强?有没有约束条款防止圈地?”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林哲看向周明远,“这套以土地和基建驱动的模式,清河已经搞了二十年。结果是财政依赖土地,产业层次不高,环境欠账不少。现在示范区的机遇,是不是应该探索一条新路?”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声。姜云帆脸色不变,但握着激光笔的手指微微发白。
周明远看向沈墨:“沈墨同志,你是示范区具体负责人,你的意见呢?”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沈墨知道,这是逼他表态。支持姜云帆,就是支持传统路径;支持林哲,就是否定过去的发展模式。无论选哪边,都会得罪另一边,以及他们背后的支持者。
他翻开面前的笔记本,上面没有预先准备的讲稿,只有几个关键词。“周书记,各位常委,我谈谈对示范区下一步发展的理解。”
他站起身,走到会议室侧面的白板前,拿起笔。“姜市长的方案,强在短期见效,但资源消耗大,可持续性存疑。林书记的方案,方向正确,但对清河当前的产业基础和财政能力来说,有些超前。”
他在白板中间画了一条竖线,左边写“现实基础”,右边写“未来方向”。
“示范区的核心使命,不是二选一,而是找到从左边通往右边的桥梁。”沈墨转身面向众人,“所以我建议,整合两份方案的合理部分,形成第三方案。”
他在白板上快速勾勒:
“第一,北线延伸暂缓,但启动基于真实客流数据的深化研究。同时,将这部分预算优先用于现有S线南线的运营优化和接驳系统完善,把已投入的效益最大化。”
“第二,开发区扩容必须搞,但不能简单卖地。我建议采用‘标准地+对赌协议’模式:企业拿地时承诺投资强度、产出效益和环保标准,达不到就收回土地或提高租金。这样既保障产业落地,又防止圈地。”
“第三,科技创新和绿色转型必须做,但要从小切口入手。比如,先拿5000万设立‘传统产业数字化改造种子基金’,企业投入一块钱,基金配一块钱,政府提供免费技术诊断。见效了再扩大。”
他放下笔:“这个方案,财政压力可控,既照顾当前增长,也布局未来转型。最重要的是,”沈墨看向周明远,“它基于清河的现实能力和真实需求,而不是任何个人的政绩蓝图。”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沈墨的发言,既没有完全否定姜云帆,也没有完全倒向林哲,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复杂、也更务实的第三条路。
姜云帆突然笑了,笑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有些突兀。“沈墨同志的想法……很有创意。不过,”他话锋一转,“发展不是做数学题,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折中。有时候,就得有魄力拍板,有胆量扛风险。四平八稳,可能错失机遇。”
林哲接话,语气依然平稳:“我同意沈墨同志的一个观点:发展要基于真实需求。所以我想问,姜市长方案里那三家新能源车企的落地意愿,有没有书面意向?投资协议有没有约束条款?这些材料,能不能提供给大家参考?”
姜云帆沉默了两秒:“商业谈判细节,不便公开。”
“涉及3000亩土地和数十亿财政投入,”林哲追问,“‘不便公开’四个字,恐怕不够。”
眼看争论要升级,周明远敲了敲桌子:“今天的会先到这里。两份方案,加上沈墨同志的补充建议,都带回去仔细研究。下周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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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沈墨在走廊被姜云帆的秘书拦住:“沈主任,姜市长请您去办公室一趟。”
几乎同时,林哲从后面走过来,对沈墨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意味。
沈墨先去了姜云帆办公室。门一关,姜云帆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沈墨,你今天那个‘第三条路’,很聪明啊。不得罪我,也不得罪林哲。”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沈墨,“但你要清楚,在官场上,有时候不表态,就是最坏的表态。”
“姜市长,我只是从工作角度提建议。”沈墨站得笔直。
“工作?”姜云帆转过身,“那你告诉我,我那三家新能源车企,如果因为你建议的‘对赌协议’黄了,这个责任谁负?几百亿的投资、上万的就业,你担得起吗?”
“如果因为它们不愿接受合理约束就黄了,”沈墨迎着他的目光,“那说明它们本来就不是真心来投资,而是来圈地的。这样的企业,不来也罢。”
姜云帆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挥挥手:“行,你坚持你的原则。去吧。”
沈墨转身离开。在走廊上,他遇到了似乎在等他的林哲。
“压力很大吧?”林哲问得很直接。
“还好。”
“姜市长是不是用那几家车企压你了?”
沈墨没否认。
“我查过那三家企业,”林哲压低声音,“两家在别的地方有环保处罚记录,一家资金链紧张。他们可能不是来投资的,是来套资源的。”他拍了拍沈墨的肩膀,“你今天坚持的东西,是对的。虽然……可能不太合时宜。”
林哲也走了。沈墨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里,窗外是深秋灰蒙的天空。
他知道自己今天把两个人都得罪了。姜云帆觉得他不够“听话”,林哲可能也觉得他不够“坚决”。
但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那3000亩地会不会被贱卖,是S线延伸会不会变成财政黑洞,是清河的未来能不能走一条更健康的路。
手机震动,是许半夏发来的信息:“听说你今天在常委会上‘舌战群儒’?岳川老师让我带句话:持身以正,守心以纯。其余的,交给时间。”
沈墨看着这条信息,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持身以正,守心以纯。
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但他没有退路。
因为他是沈墨。
是那个从玉泉县一路走来的水利博士,是那个相信数据、相信逻辑、相信有些底线不能破的技术官僚。
也是那个,愿意为了这座城市的未来,赌上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