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信访接待室外的走廊里,挤着二十几个穿西装或夹克的男人。烟味混着焦虑在空气里弥漫。领头的是五金协会会长老吴,他第七次看表时,市委办副主任终于推门出来。
“各位老板,周书记正在开重要会议,今天实在排不开了。大家的问题,沈墨主任已经记录,会尽快研究……”
“研究研究!都研究三天了!”一个年轻老板忍不住喊出来,“我的厂子停了三天,每天损失十几万!再研究下去,我直接跳清溪河算了!”
走廊里一阵骚动。老吴按住那个年轻人,转向副主任,声音尽量平稳:“王主任,我们不求别的,就求见周书记一面。这么多企业联名反映问题,总该有个说法吧?”
副主任面露难色。这时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沈墨带着两个人快步走来。人群瞬间安静,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沈主任!”老吴迎上去,“您来得正好,我们今天必须讨个说法!”
沈墨扫了一眼走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二楼会议室,我给大家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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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挤得满满当当。沈墨刚坐下,老吴就把一份联名信推到他面前,上面密密麻麻按了三十七个红手印。
“沈主任,我们知道环保重要。但您这样搞,是要把清河的中小企业往死里逼啊!”老吴声音发颤,“是,有些厂子偷排,该罚!可您不能一刀切啊!我们这些合规的企业,设备都是按国标买的,污水处理设施都开着,为什么也要停业检查?一停就是半个月,订单怎么办?客户跑了谁负责?”
一个做汽车零部件的中年女人站起来:“沈主任,我是‘精工制造’的李秀梅。我们厂从建厂第一天就上最好的环保设备,每年光污水处理费就两百多万。可现在呢?就因为我们厂在园区里,就要跟着一起停产?这公平吗?”
“对啊!”有人附和,“改革我们支持,但不能搞连坐吧?”
沈墨安静地听完,等声音平息,才开口:“李总,你们厂去年的环保监测数据,每个月都达标,这个我知道。”
李秀梅愣了:“那为什么……”
“因为园区的污水管网是共用的。”沈墨示意助手打开投影,屏幕上出现园区管网图,“宏发厂偷排的高浓度重金属废水,进入了主管网。根据检测,目前整个园区的主管网都受到污染,末端污水处理厂已经超负荷。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单个企业排放达标,混合后仍然可能超标。”
会议室安静下来。
“所以不是连坐,是风险防控。”沈墨切换图片,出现污水处理厂的数据曲线,“要等主管网彻底清理,污水处理厂恢复处理能力,才能重新运行。这个时间,环保局给出的保守估计是十天。”
“十天?”有人惊呼,“我的订单三天后就要交货!”
“所以今天我来,不是通知,是协商。”沈墨看向众人,“愿意配合停产整改的,示范区可以提供两样支持:一是出具不可抗力证明,帮你们向客户解释;二是协调园区内环保达标的大型企业,借用他们的生产线应急生产,租金由示范区补贴一半。”
会议室里响起低声议论。有人心动了,有人还在犹豫。
老吴叹了口气:“沈主任,您这个方案……倒是有人情味。可您想过没有,经此一事,还有哪个外地客户敢把订单放清河?人家会觉得我们这儿政策不稳定,说停就停。”
“如果不彻底整改,下次省督察组来,就不是停产十天了。”沈墨说得直白,“可能是永久关停。到时候,连担心客户流失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刺中了所有人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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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市政府小会议室里,姜云帆正在主持“优化营商环境企业家座谈会”。受邀的十多位老板,都是规模较大、环保基本达标的企业主。
“各位的难处,我非常理解。”姜云帆亲自给每人斟茶,“发展经济和保护环境,确实存在矛盾。市委市政府一直在寻找平衡点。但有些同志啊,可能急于出成绩,方法简单了些。”
一个做建材的老板试探着问:“姜市长,那现在这个局面……市里有没有什么说法?”
“说法肯定有。”姜云帆坐下,姿态放松,“市委周书记高度重视企业呼声,已经要求重新评估关停政策。我的想法是,要分类管理、区别对待。对真正违法的,坚决打击;对无心之失或客观困难的,要给整改机会;对一直合规的,要保护支持。”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信号明确——他和沈墨的思路不一样。
“那我们的停产损失……”有人追问。
“这个嘛,市里会研究补偿方案。”姜云帆顿了顿,“不过我也提醒各位,有些补偿,拿了可能烫手。最好还是通过正常渠道,依法依规反映诉求。”
座谈会结束后,姜云帆的秘书把建材老板单独留下。五分钟后,老板出来时脸色发红,手里多了一张名片——省城一家环保工程公司的。
“姜市长的意思,让你找这家公司做环评和改造方案。”秘书低声说,“他们是省里指定的技术单位,出的报告……好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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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沈墨在办公室收到两份材料。
一份是李秀梅发来的邮件,措辞礼貌但坚定:“沈主任,感谢您今天的解释。但我们精工制造无法承受十天停产。经董事会决定,已启动将部分产能转移至临港工业园区的程序。此决定纯属商业考量,望理解。”
附件是临港市招商局提供的优惠政策清单,土地价格比清河低30%。
另一份是许半夏通过加密渠道发来的录音摘要。录音里,一个企业主的声音说:“……姜市长让我们别硬顶,要联合起来写联名信,往‘改革方式简单粗暴’这个方向写。省里有些领导最反感这个……”
沈墨关掉录音,靠在椅背上。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他知道姜云帆在做什么——不是公开对抗,而是把企业的不满引向对“改革方式”的批评。这样一来,压力就从“要不要环保”变成了“怎么搞环保”,从原则问题变成了方法问题。
而方法问题,最容易扯皮,最消耗精力,也最容易让人陷入无休止的争论。
手机震动,是周明远书记发来的短信:“明天上午九点,我办公室,谈企业关停的事。把各方意见都带齐。”
沈墨看着这条短信,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需要一份能让周明远点头、能让企业接受、能堵住姜云帆嘴巴的方案。
而这个方案,必须在明天九点前拿出来。
窗外,清河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沈墨打开台灯,铺开纸笔。
他想起岳川昨天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过了会焦,火候不到会生。现在的火候,就在‘过’与‘不到’之间。”
找到那个火候。
找到那个既能彻底解决问题,又不把企业逼到绝境的平衡点。
这可能是他来到清河后,最难的一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