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环保督察组的车队开进清河工业园区时,空气里正飘着初冬第一场细雪。带队的副厅长姓严,人如其名,下车时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迎接的市领导队伍里,姜云帆站在最前面,笑容满面地伸出手:“严厅长,欢迎欢迎!这么冷的天还下来指导工作——”
严厅长简单握了下手,打断寒暄:“直接去现场吧。群众举报信上说,园区的电镀废水直排清溪河,流到临港段鱼都死了。”
姜云帆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这肯定有误会,我们园区的污水处理是全省标杆……”
“是不是标杆,看了就知道。”严厅长已经转身走向车队,“去三号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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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沈墨在办公室接到了周伟的紧急电话。临港环保局长刚刚发来一组照片——清溪河下游临港段的监测点,水质cod超标十七倍,河面上浮着一层暗红色的油膜,几条死鱼翻着白肚。
“老沈,这事压不住了。”周伟的声音又急又怒,“我们这边的养殖户已经炸锅了,说上游清河为了发展不要命!媒体也在往现场赶!”
沈墨盯着电脑屏幕上刚传过来的照片,胃部一阵抽搐。清溪河是清河-临港的界河,也是示范区“生态共保”协议的标志性工程。去年两市还联合宣布清溪河水质达到三类标准,成了区域协同的样板。
“给我两小时。”沈墨挂断电话,立刻拨通市环保局长的手机,“园区三号泵站周边所有企业,尤其是电镀企业,立刻全面停产!环保执法全员出动,现在就去!”
“沈主任,这……姜市长正陪省督察组在那边,突然停产会不会……”
“执行!”沈墨几乎是对着话筒吼出来,“出了事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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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区三号泵站旁,省督察组的检测人员已经取了水样。便携式检测仪的数字跳动着,最后停在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值上。严厅长看着仪器屏幕,又看了看不远处那家“宏发光电镀厂”正在冒烟的排污口,脸色铁青。
“姜市长,这就是你说的全省标杆?”他指着检测仪,“重金属超标四十倍!cod超标二十倍!这水排出去,别说鱼,草都活不了!”
姜云帆额头冒汗,但依然试图挽回:“严厅长,这一定是偶发事件,我们马上查……”
“偶发?”严厅长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沓材料,“这是过去半年清溪河下游临港段的监测数据,每个月都有峰值!你们市环保局的月报里为什么没有体现?”
这时,市环保局的执法车队呼啸而至。局长下车后小跑到姜云帆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姜云帆脸色更难看了——沈墨竟然直接下令全面停产,连请示都没有。
“现在停产有什么用?”严厅长冷笑,“污染已经造成了。你们示范区的‘生态共保’就是这么共保的?上游排污,下游遭殃?”
现场一片死寂。随行的省市媒体记者已经架起摄像机,闪光灯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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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赶到现场时,严厅长正准备离开。两人在泵站门口碰上。
“严厅长,我是沈墨,负责示范区工作。”沈墨主动伸出手,“这次事件是我的失职,我向督察组检讨。”
严厅长打量着他,没有握手:“我听说过你。重工转型、营商环境,你都搞得不错。但环保是底线,底线破了,其他成绩都是零。”
“我明白。”沈墨收回手,“我已经下令园区涉水企业全面停产整顿,并启动应急预案。同时,我请求督察组和临港环保部门组成联合调查组,彻底查清污染源和责任。”
这个表态让严厅长神色稍缓。他看了眼姜云帆,又看回沈墨:“联合调查可以。但我提醒你,省里对示范区的环保问题,是零容忍。如果查实是系统性、长期性问题,不光企业要关,责任人也要追责。”
车队离开后,姜云帆走到沈墨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火药味:“沈主任,好大的魄力啊。直接下令停产,连我这个常务副市长都不用通知了?”
“事发突然,来不及请示。”沈墨直视着他,“姜市长,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清问题、控制影响,而不是追究程序。”
“影响?”姜云帆忽然笑了,笑容很冷,“你知道宏发厂是谁引进的吗?是李国华部长当年亲自牵的线,解决了两百个就业岗位。你现在说关就关,李部长那边怎么交代?”
沈墨心头一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家污染企业能一直存在——背后是组织部长李国华。而李国华,正是姜云帆最近重点拉拢的常委之一。
“不管是谁引进的,”沈墨一字一句地说,“排污违法,就必须处理。如果李部长有意见,我可以当面向他解释。”
“解释?”姜云帆摇摇头,转身走向自己的车,“沈墨啊沈墨,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在官场上,有些线是不能碰的。”
车子驶离,溅起一片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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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沈墨几乎没合眼。联合调查组的初步结论出来了:宏发光电镀厂为了节约成本,长期偷排未经处理的废水,而园区污水处理厂的在线监测数据被人为修改。更严重的是,调查发现市环保局执法支队的一名副队长,每个月收受宏发厂的“好处费”,为其通风报信。
“这是窝案。”周伟在视频会议上拍桌子,“不光是一个厂的问题,是整个监管体系烂了!老沈,这事必须严办,否则我们临港没法跟老百姓交代!”
“我知道。”沈墨声音沙哑,“我已经向市委建议,对环保局执法支队进行改组,相关责任人立刻移送司法。宏发厂永久关停,法人依法追究。”
“那就业呢?”视频那头,周伟问,“两百多个工人,突然失业,会不会引发群体事件?”
这是最棘手的问题。沈墨沉默片刻,说:“示范区有个政策,对关停污染企业的失业工人,可以优先安排到环保达标的新兴产业企业再就业。我联系了几家做新能源汽车零部件的企业,他们愿意接收一部分。剩下的,由市人社局组织培训,对接其他岗位。”
周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你都想好了。行,我这边配合。但老沈,这事还没完——省督察组回去要写报告,媒体也在盯着。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有人会拿这事做文章。”
沈墨当然知道。李国华那边还没动静,但越安静,越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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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三天上午,市委召开紧急常委会。议题只有一个:清溪河污染事件的处理和问责。
周明远脸色铁青地坐在主位,面前摆着省督察组的初步反馈意见。会议室里烟雾弥漫,没人先开口。
终于,李国华掐灭了烟,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宏发厂是我六年前引进的。当时是为了解决下岗工人再就业,市里还给了‘重点扶持企业’的牌子。现在说关就关,说抓人就抓人,那些工人的饭碗怎么办?政府的公信力怎么办?”
他看向沈墨:“沈墨同志,你处理问题的决心我理解,但方式是不是太激进了?有没有考虑过社会稳定的风险?”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沈墨。
沈墨缓缓站起身,没有看李国华,而是面向周明远:“周书记,各位常委,我先汇报几个数据。”
他打开面前的文件夹:“第一,宏发厂六年来享受的各项政策补贴,共计八百七十万元,但他们偷排造成的环境损失,初步评估超过两千万元。这还不算对下游临港养殖业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
“第二,这家厂所谓的‘解决两百就业’,实际在岗员工只有一百二十人,其余八十个是虚报岗位,套取社保补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沈墨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清溪河下游临港段,有三千户渔民和养殖户,靠这条河生活。他们的生计,是不是生计?他们的饭碗,是不是饭碗?”
会议室安静得可怕。
“示范区喊的是‘共建共享’,”沈墨继续说,“如果连一条河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共建?如果为了保一个违法企业的两百个岗位,就要毁掉下游三千户人的生计,还谈什么共享?”
他把文件夹合上:“我的意见很明确:违法必究,无论涉及到谁。工人的再就业问题,我已经安排了解决方案,可以确保平稳过渡。但如果今天因为害怕‘影响稳定’就不敢动,明天就会有更多企业效仿,到时候毁掉的,是整个示范区的根基。”
说完,他坐下了。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周明远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沈墨同志说得对。环保是底线,法律是红线。这件事,就按沈墨同志的方案办。散会。”
常委们陆续起身。李国华经过沈墨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但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了。
姜云帆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他在门口回头看了沈墨一眼,眼神复杂,难以解读。
沈墨独自坐在会议室里,直到所有人都走光。窗外的雪还在下,越来越大。
手机震动,是许半夏发来的信息:“刚看到新闻,清溪河污染的事曝光了。网上有人在带节奏,说你是‘为了政绩不顾工人死活’。需要我做什么?”
沈墨看着那条信息,忽然觉得很累。但他还是回复了:“不用。真相会说话。”
只是有时候,真相的声音太小,需要有人替它喊出来。
而他,就是那个喊话的人。
哪怕嗓子会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