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组织部的正式调令,在一周后下发。没有预兆,干脆利落。
文件上冰冷的铅字写着:免去沈墨同志玉泉县水务局副局长职务,调任玉泉县人民政府信访接待中心,任副主任(主持工作)。
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玉泉县不大的官场圈子里漾起层层涟漪。水务局内部,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则是讳莫如深的沉默。从炙手可热的技术副局长,到信访中心那个众所周知的“麻烦篓子”、“干部滑铁卢”,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李建国局长把调令递给沈墨时,眼神复杂,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薛伟那边没有任何公开表态,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他对沈墨“挑战权威”最直接、也是最严厉的回应——你不是能吗?不是在乎基层民生吗?那就去信访中心,那里有处理不完的“民生”,看你还能不能靠几篇论文解决问题!
岳川得知消息后,只是给沈墨发了条极短的短信:“坎。也是观。”
信访接待中心位于县政府大院旁边一栋独立旧楼的一层。沈墨去报到那天,刚走近,一股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某种焦躁情绪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走廊里挤满了人,或蹲或站,脸上刻着愁苦、愤懑或麻木。嘈杂的议论声、婴儿的啼哭声、工作人员试图维持秩序却显得无力的劝解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中心主任老马,一个头发花白、面色疲惫的中年男人,见到沈墨,像是终于等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又一个即将被淹没的倒霉蛋,热情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敷衍。
“沈主任,你可算来了!欢迎欢迎!”老马握着他的手,语速很快,“这里的情况……唉,你慢慢就知道了。积案多,人手少,群众怨气大。以后就靠你多担待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几大摞堆积如山的信访档案交接给了沈墨,简单交代了几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匆离开了。
沈墨站在属于自己的新办公室门口。办公室狭小拥挤,窗台上积着灰,角落里堆着更高的卷宗。窗外就是喧闹的接待大厅,各种声音毫无阻隔地传进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浊的空气让他喉咙发痒。这里与窗明几净、设备先进的水务局机房,与宁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县志办,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这就是他的新战场。一个被所有人视为仕途终点或流放地的角落,一个汇集了全县最多矛盾、最直接民怨的地方。
他走到窗边,看着大厅里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看着他们手中紧紧攥着的各种申诉材料。那一刻,青石崖村民捧着清水时那激动而充满希望的脸庞,与眼前这些写满困顿与无助的脸庞,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薛伟将他发配至此,意在磨掉他的棱角,让他深陷泥潭。
沈墨轻轻擦掉窗台上的一点积灰,目光扫过桌上那如山般的积案卷宗。
或许,这里能看到在报告和报表之外,一个更真实、也更残酷的玉泉。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封面上写着:“青石镇村民联名反映:土地补偿款三年未发放问题”。
又是一个与土地,与补偿款相关的问题。沈墨的眉头微微蹙起,岳川关于“城投公司”的提醒,以及老赵关于“水浑”的告诫,再次浮上心头。
这个“坎”,他必须过。而这个“观”,他能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