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撕裂天空的那一刻,牧燃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剑。
幽蓝色的火焰缠绕在剑身上,带着点点金光,像有生命一样跳动着,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仿佛在低语什么古老的誓言。他没倒下,可整条右臂已经没了,只剩下一截灰白色的骨头连在肩膀上,手掌死死抓着剑柄,指节都裂开了,碎屑随着呼吸一点点飘散,像是风化了千年的石雕正在慢慢崩塌。焦黑的血顺着肩头滑落,在地上画出一圈暗紫色的痕迹,隐隐和地底深处的纹路共鸣着。
但他好像完全不在乎。
胸口那块灰晶还在微微跳动,原本炽烈的火光已经缩回心口,变成一簇小小的火苗,安静得不像能劈开天地的东西。可他知道,刚才那一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命运的齿轮终于松动了,时间的锁链出现了裂缝,记忆像潮水般倒流回来,冲刷着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意识。而真正的代价,才刚刚浮现。
就在他察觉到地下传来异样的波动时,白襄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也没人看清他落地时喷出的那口血有多浓。那血里竟然闪着星星一样的微光,一碰到地面就燃烧起来,烧出一个个细小的符文,转眼又被焦土吞没。他跪在离牧燃十步远的地方,双膝砸进泥土,背弓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像是无数琴弦同时断裂。
“呃——!”
星光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里渗出来,一缕缕蔓延开来,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皮肤变得紧绷发亮,血管根根凸起,泛着金属般的冷光,好像血肉之下藏着一座即将苏醒的星辰宫殿。紧接着,那些光芒突然转向,沿着某种看不见的路线汇聚到胸口——那里鼓起一块棱角分明的东西,正一下一下撞击着肋骨,像是要破膛而出。每一次撞击,他的身体都会剧烈颤抖,地面也随之裂开。
牧燃猛地转头。
他认得这种感觉。那是神格碎片,是曜阙当年偷偷封进白襄体内的东西,现在它醒了。本该沉睡百年,直到星轨重排才会苏醒。可灯焰的觉醒,就像敲响了一座禁忌的钟,唤醒了这枚被封印的“钥匙”。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另一股气息——来自他自己胸口的灯焰,竟也在震颤,仿佛对面那即将炸裂的神格,是它天生的敌人。烬与星,终结与秩序,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量在他血脉里咆哮,彼此撕扯。
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
没有巨响,也没有爆炸,只是空间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细细的裂缝,悬在两人之间,像刀划过布后凝固的口子。风停了,灰尘静止了,连远处山巅上的守门人都仿佛僵住了一瞬。那一刻,世界好像只剩下那道裂缝,和裂缝两边,两个注定无法共存的命运。
白襄仰起头,脖颈青筋暴起,额角青紫,突然嘶吼:“别……别靠近我!”
声音破碎,混着血沫。话音未落,他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压回地面,像是天降万钧枷锁。他的右手抽搐着想去抓胸口,指甲翻卷,皮肉撕裂,却始终碰不到那块躁动的碎片。就在他挣扎的时候,牧燃看到了一幕让他浑身发冷的画面——
白襄的皮肤下,浮现出一道道灰色的纹路。
和他身上的,一模一样。
从肩胛蔓延到心脏,交错成网,像是某种古老的烙印被强行激活。那些灰纹和体内的星光交织在一起,互相吞噬又互相支撑,仿佛两种命运在他的血肉里厮杀。每一道纹路亮起,白襄的身体就抽搐一次,像是灵魂正被一寸寸剥离。
牧燃一步跨出。
脚刚抬起,胸口的灯焰猛地一抽,剧痛顺着经脉炸开,直冲脑门。他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地,喉咙一甜,咳出一口黑中带晶的血沫,落在地上竟凝成一片小小的灰色阵法,缓缓旋转。
他明白了。
灯焰不能离开他,也不能失控。一旦感应到神格的存在,就会本能地排斥——这不是外力干扰,而是规则层面的对抗。一个代表终焉之烬,一个执掌星辰秩序,生来就不该共存于同一片天地。
可现在,它们偏偏都在这里。
而且,都在他最重要的人身上。
他咬牙撑起身,一步步往前走。每走一步,灯焰跳得越急,体内灰脉断裂的声音噼啪作响,像是骨头在燃烧,神经在融化。等他终于扑到白襄身边时,整条左臂已经化作飞灰,只剩骨架搭在对方肩上,指尖微微发抖,却还是不肯松手。
“撑住!”他一把抓住白襄的手腕,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
掌心残留的烬灰渗入对方血脉,瞬间引爆一段记忆——
黄沙漫天,监工的鞭子落下,少年白襄猛地挡在他前面,后背裂开三道血口,鲜血顺着脊背流下,在烈日下蒸腾成雾。那人还要打,白襄抬头冷笑:“打我可以,别碰他。”
还有一次,在烬侯府的密室里,烛火摇曳。白襄站在阵法中央,任由一块星芒晶体嵌入胸膛,每深入一寸,骨骼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有人问他怕不怕,他只说了一句:“只要能护他一次,值了。”
那时牧燃不知道,那块晶体就是神格碎片的封印形态。他更不知道,白襄自愿接受植入,并不是为了权力或力量,而是为了有一天,能替他挡住来自曜阙的清算——那场注定降临的、以他性命为祭品的天罚。
而现在,这颗埋藏百年的种子,终于因为灯焰的觉醒而苏醒。
它要挣脱宿主,回归天道序列。
可宿主是白襄。
牧燃的手剧烈颤抖。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越来越弱,星光几乎要把五脏六腑照穿,内脏在光芒中变得透明,仿佛随时会化成星尘。而他自己胸口的灯焰,却因吸收了些许灰脉能量,反而更加稳定,甚至隐隐有了扩张的趋势。
救白襄,就得压制灯焰。
保灯焰,白襄必死。
这不是选择,是凌迟。
他低头看着仅剩的指骨卡在白襄手腕上,声音哑得不像人声:“你说过……不会让我一个人走。”
白襄眼皮颤了颤,艰难睁开。瞳孔已经涣散,看不见光,却仍努力对准牧燃的方向。嘴唇微动,没发出声音。
但牧燃读懂了。
——这次,换我替你断后路。
话没说完,神格碎片猛然上移,直冲咽喉。白襄全身剧烈抽搐,七窍喷出血线,皮肤下的灰纹骤然亮起,似乎在做最后抵抗。那些纹路如蛛网蔓延,试图封锁星辉的暴走,可光芒迅速将其吞没,灰纹寸寸断裂,化为飞灰。
就在他意识即将溃散的瞬间,高空传来一道声音。
不是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落在脑海里,冰冷、平静,毫无情绪。
“选择吧,救世主。”
牧燃猛地抬头。
山巅上的守门人早已不在原地。它的身影悬浮半空,化作一道环形光幕,将两人围在中间。那光不透明,隔绝外界,连时间流动都被压慢了。战场其他地方的一切都凝固了,只有这片区域还在呼吸。
光幕中央,守门人再次开口,依旧是那句话:
“选择吧,救世主。”
它没有解释,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像在等待审判的结果。
牧燃低头看向白襄。他已经说不出话,胸口起伏微弱,可那只没被压制的手,仍死死抠进泥土,不肯彻底松开。
他知道他在坚持什么。
不是想活,是想给他留下一个不用选择的机会。
可机会已经没了。
灯焰在他胸口轻轻一跳,像在提醒:如果现在熄灭,过去所有的努力都将归零。妹妹的身影、溯洄的裂缝、那条通往过去的河——全都会消失。他会回到原点,再次成为拾灰者,眼睁睁看着牧澄被抬进神殿,当作薪柴点燃。而这一次,他连反抗的资格都不会再有。
而如果继续……
白襄会死。
这个从小替他挡鞭子、为他承受神格、一次次把他从深渊拉回来的人,会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彻底消散。
他闭上眼。
耳边忽然响起小时候的声音。
雪夜里,白襄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他:“吃吧,我不饿。”
宗门试炼,他被打下悬崖,是白襄顺着峭壁爬下去,用腰带把他绑上来,自己摔断了腿。
还有一次,他在灰池深处差点被反噬,是白襄闯进来,硬生生打断自己的星脉,引走了乱流……
这些事没人记录,也没人记得。
可它们是真的。
就像牧澄说的那样——有些东西,改不了,夺不走。
他睁开眼。
目光落在白襄脸上。
然后,他慢慢抬起手,按向自己胸口。
灯焰感受到威胁,疯狂跳动,想要挣脱。可他不管,五指收紧,硬生生把那团火往心脏深处压。
疼。
比烬灰侵蚀还要疼。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钳子在掏他的心。血液逆流,经脉寸断,肺叶像被火焰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可他没有松手。
灰纹从脖子蔓延到脸侧,皮肤开始龟裂,细灰簌簌落下。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先于白襄化尽。
可只要灯焰弱一分,神格的暴动就缓一息。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对方多活一秒。
守门人的光幕微微晃动,仿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反应。
“你……”那声音终于有了波动,“不是该选吗?”
牧燃没有理会。
他只是死死盯着白襄的脸,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腕,生怕一松,人就没了。
就在他几乎要把灯焰彻底封死的刹那——
白襄突然睁开了眼睛。
清明,清醒,带着决绝。
他用尽最后力气,抬手拍开牧燃压在胸口的手。
“别——”
一个字出口,星辉轰然爆发。
神格碎片冲破束缚,悬浮在胸前,散发出刺目的银光,宛如一颗微型星辰诞生。与此同时,牧燃胸口的灯焰也猛然窜起,不受控制地迎向那团星芒。
两股力量再度对撞。
空间裂缝扩大,从细线变成深沟,横亘在两人之间,像命运划下的不可逾越之界。虚空扭曲,光线弯曲,连他们的影子都被撕成两半。
白襄望着他,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那笑容很轻,却像是穿越了百年光阴。
“走啊。”他说。
话音落下,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不是消散,而是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剥离存在。他的手还在伸着,似乎还想再握一次牧燃的手,可指尖还没碰到,就已经化作风中的光点,随风飘散,融入天际。
牧燃伸手去抓。
抓住的,只有空气。
他跪在地上,手仍保持着抓握的姿态,指缝间漏下的灰烬,混着一滴温热的液体,砸进泥土,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守门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选择已完成。”
他没有回头。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声低吼震动大地。
紧接着,焦土裂开,一只覆盖着灰鳞的巨爪破土而出,五指如刀,撕开虚空,露出其后一座沉埋万年的黑色古塔轮廓。塔身刻满禁咒,每一道纹路都流淌着死去文明的哀歌。
他依旧跪着。
风吹过战场,卷起一圈灰环,绕着他缓缓旋转,像是天地为逝者低语。
而在那灰环深处,一点微弱的星芒,悄然坠入他掌心,无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