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的钟声,在“遗光斋”空旷的庭院里敲响,余音在潮湿的空气中震颤,缓慢地消散。没有月光,只有廊檐下几盏光线昏黄的灯笼,在细密的雨丝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影,勉强勾勒出假山、枯枝和莲池的轮廓。雨水顺着黛瓦流淌,汇成断续的水线,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嗒、嗒”声。空气里弥漫着被雨水浸泡后的泥土腥气、草木腐烂的醇厚气息,还有一种极其幽微、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书籍和药材混合的冷香。
沈芷澜独自坐在四面开窗的水榭里,身前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画案。案头一只宣德炉里,正静静燃着一小截“秋水香”,青烟笔直,细如游丝,散发出清苦的草木气息。她没有点灯,就着廊下透进来的、被雨幕过滤后更加朦胧的光线,拈起一支细若毫发的紫毫笔,笔尖在端砚里蘸饱了浓黑的墨汁,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她的面前,铺着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纸上用极淡的墨线,勾勒出了一丛蔷薇的枝干,线条瘦硬曲折,带着风雨侵蚀的痕迹。这是她为一位即将远行的友人准备的画作,题为《夜蔷图》。友人品格高洁,性情孤傲,一生坎坷,恰如这夜雨中独自开放的蔷薇,于凄风苦雨中,保持着一份不屈的芬芳。沈芷澜想画的,不是白日里娇艳明媚的蔷薇,而是这夜深人静、冷雨敲窗时,蔷薇那份浸透了孤寂与坚韧的、更加复杂动人的风骨。
然而,她的笔停滞了。她可以轻易地画出蔷薇的形态,甚至能摹写出花瓣的纹理,但她无法画出那最重要的“魂”——那份在黑暗中凝聚、在冷雨中淬炼出的、无形的“香气”,那份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坚韧”与“孤高”。墨色可以表现形态,却如何能描绘气息?如何能传递那种沁入心脾的、混合着冷雨与芬芳的复杂感受?
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感。作为“遗光斋”的主人,一位小有名气的女画家,她擅长花鸟,尤精于墨菊与寒梅,以笔墨清雅、意境冷逸着称。但这一次,她遇到了瓶颈。技巧已然纯熟,心意也已到位,可画出的稿子,总觉隔了一层,形似而神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美丽躯壳。
她站起身,走到水榭边,凭栏而立。冰冷的雨丝被风吹到脸上,带来一丝寒意。她望向窗外庭院角落那片真正的蔷薇丛。在夜色和雨幕的双重笼罩下,那些花朵只是一个个模糊的、深色的影子,看不清具体的形态,只能看到它们在被雨水压弯的枝头微微颤动的轮廓。
忽然,一阵夜风裹着更大的雨点吹入水榭,带来了那丛蔷薇在雨中散发出的、更加清晰的香气。那香气与她平日晴天里闻到的甜香截然不同!它变得更加幽深、冷冽,甚至带着一丝被雨水激发出的、类似药草的清苦气息。这香气仿佛有了重量和质感,沉甸甸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与泥土的腥、草木的腐、以及她水榭中燃烧的“秋水香”的苦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而动人的气息。这气息,不正对应着友人那历经磨难却愈加芬芳的品格吗?
沈芷澜的心中猛地一动。她一直试图用眼睛去“看”懂蔷薇的风骨,却忘了,有些品质,是需要用心去“闻”的。真正的“夜蔷”,其神韵或许不在其“形”,而在于其“气”,在于这黑暗与冷雨赋予它的、独特的“馥郁”之心。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她转身回到画案前,没有重新提笔,而是做了一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她打开案头一个密封的小瓷罐,里面是她采集秋日桂花,与少量陈皮、柏子仁一起,用特殊方法窨制的“凝香散”,本身带有一种清冷悠长的香气。她取出一小撮“凝香散”,放入一个白玉小钵中,又滴入几滴清水,用玉杵轻轻研磨。接着,她竟然拿起案上用来清洗画笔的、那个盛着半盏清水的哥窑水盂,将研磨好的、带着极淡香气的汁液,小心翼翼地滴入了几滴进去,用指尖轻轻搅匀。
清水依旧无色,但凑近细闻,却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幽微的、与窗外夜蔷香气神似的冷香。
然后,她做了一件更为离经叛道的事。她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没有用墨,而是用一支干净的大号羊毫笔,蘸取那盏混合了香气的清水,趁纸面未干时,极其快速而随意地在纸上挥洒!她不是在画,而是在“写意”,用这带着香气的“淡水”,在纸上泼洒出大致的布局、气氛和湿润感。水迹在宣纸上晕开,形成一片片朦胧的、深浅不一的湿润痕迹,仿佛夜雨迷蒙的背景。
待水迹将干未干之际,她才重新拿起那支紫毫小楷,蘸取浓墨。但这一次,她的笔法完全不同了。她不再追求工细的刻画,而是运用泼墨、破墨之法,笔走龙蛇,酣畅淋漓!浓墨落在半干的、带有香气的淡墨水迹上,瞬间晕散开来,与底色相互渗透、冲撞,形成了极其丰富的层次和肌理效果。墨色不再是平板的黑,而是在水的引导和香气的“暗示”下,呈现出干、湿、浓、淡、焦的无穷变化,仿佛凝聚了夜色的深沉、雨水的润泽和光线的微妙折射。
她画得飞快,完全沉浸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中。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蔷薇的具体形态,而是那种在风雨中摇曳的动感,是那种倔强挺立的骨气,是那种混合着冷香与清苦的复杂气息。她的笔下的蔷薇,枝干如铁,花瓣在墨色的浓淡浸润中,仿佛饱含雨水,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娇嫩而又坚韧的质感。她甚至大胆地用极淡的墨色,在花叶周围渲染出氤氲的水汽,仿佛香气正从画中弥漫出来。
最后一笔落下,沈芷澜掷笔于案,微微喘息。画已完成。她没有画月光,没有画雨丝,但整幅画却弥漫着夜雨的湿润、清冷和静谧。画中的蔷薇,不再是静止的物象,而仿佛在呼吸,在散发着那独特的、沁人心脾的冷香。那香气,似乎不仅存在于想象中,更因为画作纸张上那微不可察的、混合了“凝香散”的水迹,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若有若无的底蕴。(虽然这香气会随时间极快消散,但作画时的心境与嗅觉记忆,已融入笔墨之中。)
数日后,友人前来辞行。当沈芷澜展开这幅《夜蔷图》时,友人凝视良久,伸手轻抚画面(并未真正触碰),眼中竟有泪光闪动,良久才叹道:“芷澜,此画……非画也。我仿佛闻到了那夜雨中的蔷薇冷香,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与不屈的芬芳。这非眼观之景,乃心感之气。得此画,如得知己,万里独行,亦不觉孤寂矣。”
友人离去后,沈芷澜独自站在水榭中,窗外雨已停,一弯新月挂上柳梢。庭院角落,那丛夜蔷经历风雨洗礼后,在月光下静静绽放,幽香愈发清冽。
她终于明白,最高级的画作,并非仅仅描绘眼中所见之“形”,而是传递心中所感之“气”、之“神”。要画出“夜蔷”之魂,需先以心为鼻,嗅得其“馥郁”;要表现“坚韧”之质,需先以自身情感,体味其“风霜”。笔墨技巧只是载体,真正打动人的,是画家将自身对生命、对世界的深刻感悟,通过一种通感的方式,融入一笔一墨之中,使观者不仅能“看”到形象,更能“感”受到气息、“闻”到风骨。
这幅《馥心夜蔷》,成了沈芷澜画风转变的里程碑。从此,她的画作更加注重意境与气韵的表达,超越了形似的束缚,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而她始终记得那个雨夜,是庭院中那丛真实的夜蔷,用它无声的“馥郁之心”,教会了她如何用笔墨,去描绘一个超越视觉的、更加深邃动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