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的钟声,在城市最高处的钟楼敲响,沉重的回音如同涟漪般扩散,旋即被下方更为庞大、更为持久的城市噪音所吞没——那是霓虹灯的电流嗡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车流声、空调外机永不停歇的振动,以及无数失眠灵魂在屏幕前发出的无声叹息混合而成的、永不落幕的都市交响曲。
苏夜关掉了公寓里最后一盏灯,将自己沉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她没有上床,而是摸索着走到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在地板上坐下,蜷起膝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窗外,是吞噬了星月的、被光污染染成一片混沌橙红色的夜空,以及脚下那片由无数窗格灯火拼接而成的、令人眩晕的璀璨深渊。每一种光都代表着一个未眠的故事,但汇聚在一起,却只形成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喧嚣。
她是“静语”音频工作室的创始人,一名声音设计师。她的工作,是为电影、广告、游戏编织声音的梦境——从一滴水珠坠入深潭的空灵回响,到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雷霆轰鸣。她终日与声音为伍,用最精密的设备捕捉、分析、创造声音,她的世界充满了分贝、频谱、声场、混响。她熟悉每一种声音的情绪,能像调色师调配颜料一样,用声音调配出恐惧、喜悦、紧张或安宁。
然而,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声音本身的厌弃感,像潮水般淹没了她。不是对某种特定噪音的烦躁,而是对“声音”这种存在形式的本质性疲惫。声音无孔不入,喋喋不休,它们传递信息,也制造垃圾;表达情感,也掩盖真实。她觉得自己像一块吸满了声音的海绵,沉甸甸、湿漉漉,每一个毛孔都堵塞着别人的话语、环境的噪音、自己脑海中永不停歇的内心独白。她渴望一种绝对的、彻底的……寂静。不是安静,是连自己心跳声都听不到的、宇宙诞生前的“噤声”。
这种渴望并非突如其来。白天的最后一项工作,是为一部大型历史纪录片制作背景环境声。导演要求她重现一座千年古战场“死寂的黎明”,场面上尸横遍野,但必须有一种“连风都停止呼吸、大地都为之沉默”的压迫感。她尝试了各种方法,移除所有声音元素,只留下近乎不可闻的本底噪音,但导演总说“不对,不够‘净’,里面还有‘东西’”。她失败了,那种无法用声音去表现“极致寂静”的挫败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了城市边缘,那座早已废弃的“默片时代”老电影院。据说它即将被拆除,改建为商业中心。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去那里。在那座被时间遗忘的、真正为“无声”艺术而建的建筑里,度过这个夜晚。或许,在那里能找到她渴望的“噤声”?
她没有开车,而是步行。穿过依旧热闹的夜市,绕过灯火通明的酒吧街,越往老城区深处走,灯火越稀疏,人声越遥远。最后,她拐进一条连路灯都坏了一半的窄巷,巷子尽头,一栋拜占庭风格圆顶的建筑沉默地矗立在月光下,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墙体斑驳,巨大的玻璃窗大多破损,用木板钉死。正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苏夜从背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工具,很轻易地撬开了侧面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出老远,吓了她一跳。这声音反而更衬托出接下来的死寂。
她侧身挤了进去,立刻被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旧木料气味的冰冷空气包裹。她打开强光手电,光柱划破黑暗。眼前是一个无比空旷、高大的空间。观众席的座椅大多破损,蒙着厚厚的灰尘,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巨大的舞台上方,丝绒幕布破烂不堪,垂落下来。最令人心悸的是正前方,那块巨大的、曾经映射过无数悲欢离合的电影银幕,如今一片空白,像一张失去了所有表情的、苍白的巨脸。
这里,是声音的坟墓。
苏夜关掉了手电,让黑暗重新降临。与窗外那种被过滤后的、城市背景噪音形成的“低音墙”不同,这里的寂静是绝对的、具有压迫感的实体。它像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她,渗入她的皮肤、骨骼,甚至……思绪。
起初,是生理上的不适。耳鸣开始出现,尖锐的嘶鸣声在颅内回荡,那是长期暴露在噪音环境下突然进入静默状态的听觉系统产生的幻觉。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沙沙声,听到关节活动时细微的摩擦声,听到每一次呼吸时气体进出鼻腔、在气管中流动的声响,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咚……咚……咚……这些平日里被忽略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噪音”,在此刻被放大了无数倍,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骇人。
她试图控制呼吸,让它变得更轻、更慢,但越是刻意,呼吸声反而越明显。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仿佛这具身体本身,就是噪音的源头,是她追求绝对寂静的最大障碍。
然而,当最初的恐慌过去,当她强迫自己接受并适应了这种被自身生理噪音包围的状态后,更深层的变化开始了。那些白日里充斥在脑海中的、纷乱如麻的思绪——未完成的工作、客户的刁难、人际的烦恼、对未来的焦虑——它们的“声音”并没有消失,但仿佛被这外部的绝对寂静抽走了“音量”,变成了一幕幕无声的、缓慢移动的默片场景。她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些思绪飘过,它们依然存在,却失去了那种抓心挠肝的、催逼着她的力量。
她在这片废墟中慢慢行走,脚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噗噗”声。她的手拂过蒙尘的座椅靠背,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她抬头望向穹顶, 破损的彩绘玻璃投下模糊的、诡谲的月光。
在这极致的“噤声”中,一种奇异的感知被唤醒了。她“听”到了时间的流逝——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通过灰尘在月光下缓慢飘落的轨迹,通过空气中霉味分子扩散的速率,通过这座建筑本身在静默中持续的、不可逆转的衰败过程。她“听”到了空间的存在——高耸的穹顶带来的空旷感,破损座椅形成的规整阵列,以及那片空白银幕所象征的、巨大的“缺失”本身,都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无声的张力。
她走上舞台,站在那片巨大的空白银幕前。银幕像一面镜子,映不出她的影像,却仿佛照见了她内心的空洞与疲惫。她不再试图去“创造”寂静,而是开始尝试去“聆听”这片寂静本身。
她听到了“无”的丰富性。这片“噤声”并非真空,它充满了历史的尘埃、物质的腐朽、月光的存在感,以及她自己作为观察者的、鲜活的生命体征。它是一种背景,一种容器,衬托出所有微小的、平日被忽略的“有”。
她忽然明白了导演想要的那种“死寂的黎明”。那并非真正的无声,而是一种在巨大灾难之后,生命迹象暂时消失,但自然规律(风、光、尘埃落定)和死亡本身(尸体的存在感)所共同构成的、充满张力的“场”。这种寂静,需要用“有”来衬托,需要用心灵去“听”,而不是用耳朵去“测”。
天光微熹时,第一缕暗淡的晨光从破损的穹顶渗入,驱散了部分黑暗。城市苏醒的噪音,如同远方的潮水,开始隐隐传来。
苏夜走出电影院,重新回到巷子里。汽车的喇叭声、早起小贩的吆喝声、垃圾车的轰鸣声……各种噪音瞬间将她包围。但奇怪的是,她不再感到窒息和烦躁。那些声音依然存在,甚至更清晰了,但它们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过滤了,变得……可以忍受了。因为她心里装进了一片更广阔、更深的“寂静之海”。那片在废弃影院里体验到的、充满质感的“噤声”,成了她内心的定锚之地。
她回到工作室,没有休息,直接打开了那段让她挫败的音频。她不再试图去除所有声音,而是保留了极其微弱的、模拟黎明时极轻微气流拂过草叶的摩擦声,加入了几乎无法察觉的、模拟远处地平线热空气扰动的“蜃景”般的声音波动,甚至……在某个极低的频段,加入了模拟大地轻微震动的、近乎次声的铺垫。然后,在这些极其微弱的“有”之上,是更大面积的、精心控制的“静”。
当她将新的版本发给导演后,很快收到了回复:“就是这个感觉!太棒了!这种静,静得让人心慌,静得充满故事!你怎么做到的?”
苏夜看着屏幕,微微一笑,没有回复。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已然喧嚣的城市。她知道,真正的“噤声夜谭”,并非逃离声音,而是在声音的洪流中,为自己开辟一片内心的静默之地,并学会聆听那寂静之中,所蕴含的、远比喧嚣更为丰富的低语。夜晚的“噤声”结束了,但属于她的“夜谭”,关于如何与声音(包括寂静)共处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