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拂过清溪村外的山坡,带来暖意和漫山遍野的桃花香气。苏桃提着竹篮,沿着蜿蜒的溪边小径往家走。篮子里是刚采的、最新鲜的野荠菜,准备晚上包饺子用。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溪水潺潺,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一切都宁静而寻常。
直到她看见它。
在溪流拐弯处一片稍显茂密的桃林边缘,一株老桃树的虬根旁,蜷着一团火红的身影。
苏桃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放轻了脚步。那是一只狐狸,通体毛发是那种极其罕见、近乎灼眼的赤红色,在夕阳下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它一动不动,姿势却透着一种不自然的僵硬,美丽的头颅无力地枕在前爪上,眼睛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最让人心惊的是,它后腿处有一片毛发被血污黏连在一起,颜色暗沉,显然伤得不轻。
苏桃屏住呼吸。她从小在山村里长大,狐狸并不少见,但如此夺目的赤狐,却是头一回遇上。而且,它伤得这样重,倒在离人迹不远的地方……
怜悯瞬间压过了惊讶和一丝本能的畏惧。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尽量不发出声响。赤狐似乎察觉到了,耳朵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眼睛却无力睁开,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痛苦和警惕的呜咽。
“别怕,”苏桃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柔,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会伤害你。”
她蹲下身,仔细观察。伤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又或是被捕兽夹所伤?血迹已经半干,但伤口周围有些红肿,若不处理,恐怕会恶化。她想起爷爷是村里的老中医,家里还有些止血消炎的草药膏。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她解下腰间束外衣的柔软布带,又从篮子里拿出准备包饺子的干净软布,动作极其轻柔地,试图为狐狸简单包扎止血。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炽热而柔软的皮毛时,狐狸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奇异地,它没有挣扎,也没有攻击,只是那双紧闭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苏桃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想象中的野性和凶戾,反而盛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人性的、复杂的警惕与审视。这眼神让苏桃的心莫名一颤。
她尽力快速地处理好伤口,虽然笨拙,但好歹止住了血。“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她低声嘱咐,仿佛它能听懂,“我回家拿药,很快就回来。”
她起身快步往家跑,心跳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那双过于人性的眼睛。
取了药膏和干净的布条,她又偷偷拿了几块家里煮熟的鸡肉,用油纸包好。返回溪边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只美丽的赤狐已经离开或者遭遇不测。
它还在。依旧蜷在原地,似乎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它再次睁开眼,看到她手中的东西,眼神里的警惕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捕捉的依赖?
苏桃再次蹲下,小心地为它清理伤口,敷上深绿色的草药膏,再用布条重新仔细包扎好。整个过程,赤狐异常安静,只是在她触碰到痛处时,身体会抑制不住地轻颤,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忍耐的呻吟。她把鸡肉撕成小块,放在它嘴边。它犹豫了一下,最终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然后极其缓慢地开始进食,动作优雅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矜持。
夕阳彻底沉入山后,天光迅速暗沉下来。夜晚的山野对一只受伤的狐狸来说太过危险。
“你不能留在这里,”苏桃看着它,犯了难。带它回家?爷爷虽然心善,但会对一只来历不明的野狐有什么看法?村里人知道了又会怎么说?
最终,她还是下定了决心。她不能丢下它。她脱下自己的外衣,极其轻柔地将狐狸包裹起来,避开它的伤处,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它比看起来要轻很多,浑身滚烫。它没有反抗,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偷偷将一只狐狸带回家并非易事。幸好爷爷已经睡下。苏桃将它安顿在自己房间窗台下那个废弃已久的、铺了旧棉絮的竹筐里,又放了清水和剩下的鸡肉。
那一夜,苏桃睡得极不安稳。半夜,她似乎听到极轻微的、梦呓般的呜咽声,又或是窗外风吹过桃枝的声响?她起身查看,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竹筐里。赤狐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了许多,在月光下,它的红毛仿佛流淌的熔岩,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第二天,苏桃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学堂告了假,留在家里照顾狐狸。她发现它的烧退了些,眼神也清亮了不少,对她依旧没有敌意,甚至会在她靠近时,轻轻摆动一下尾巴尖。但它依旧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爷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看着孙女忙碌的身影和躲闪的眼神,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问,反而默默地多备了一份药材。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苏桃的精心照料下,赤狐的伤口逐渐愈合,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它开始能蹒跚着在房间里走动,对苏桃也越来越亲近。她会和它说话,说学堂里的趣事,说村里的烦恼,说对外面世界模糊的向往。它总是安静地听着,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仿佛真能听懂。有时,它会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她的手心,那种温暖的、柔软的触感,让苏桃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柔软和快乐。
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火”。
但“小火”终究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它的眼神太过聪慧,行为也偶尔流露出非同寻常的灵性。它伤好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时常在夜晚消失,天亮前又悄无声息地回来。有时,苏桃会在枕边发现一颗异常光滑莹润的鹅卵石,或是一枝带着晨露的、并蒂的桃花。
村里开始有了一些奇怪的传言。有人说夜里有看到一团火红的身影在月光下的桃林里穿梭;有人说家里丢失的鸡莫名其妙又回来了;还有人说,苏家丫头最近气色特别好,眼睛亮得像溪水里的星星,怕是遇到了什么“山精野怪”。
爷爷看苏桃的眼神也越来越担忧。
苏桃自己也隐隐感到不安。“小火”越好,她越能感觉到它的不凡,也越清楚地知道,它不属于这个小小的村庄和她的闺房。分别的日子,似乎在一天天临近。
一个月圆之夜,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中的桃树染得一片皎洁。“小火”没有像往常一样偎在苏桃脚边,而是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仰头望着那轮满月。
它的身影在月光下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赤红的毛发仿佛吸收了月华,流淌着更加璀璨的光泽。它回过头,最后一次望向倚在门边的苏桃。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苏桃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感——有感激,有不舍,有歉意,还有一种深沉的、超越了物种的温柔。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然后,它转过身,如同一道流动的火焰,轻盈地跃上桃枝,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月色笼罩的深山密林之中,再无踪迹。
苏桃久久地站在院子里,心里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一位至亲好友。月光下的桃林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她在“小火”常卧的竹筐里,发现了一枚温润剔透的、形似狐狸的赤玉坠子,用一根红色的丝线穿着。
她将玉坠紧紧握在手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暖的触感。
她终于明白,那个桃花将谢的傍晚,她在溪边遇到的,并非一场简单的救助。那是她平凡生命里,一场短暂却璀璨的心遇。一只或许通灵、或许非凡的桃狐,用它的方式,在她的世界里,留下了一抹永不褪色的、温暖而神秘的赤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