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瓣在茶盏中旋到第七圈时,春祈听见了雪融的声音。她盯着那抹渐渐沉底的淡粉,恍惚想起祖母总说七瓣成愿——就像那个永远停在昭和末年的早春,祖母在茶室插下最后一枝垂樱,花瓣飘落时在榻榻米上排成祈愿的图案。
祈小姐,神社的宫司来了。侍女拉开樟子门,袖口沾着新落的椿花瓣,问今年春祭的樱雪茶能否如期奉纳...
春祈的茶筅停在半空。自从祖母在樱祭那日消失于茶庭,家传的樱雪茶就再没能点出完美的沫饽——那种能在茶面凝出樱花纹路的秘技,是百年来春家女子的独门绝艺。
回话,就说还差初融的雪水。她转身整理茶器,没看见侍女欲言又止的神情。
暮雪染白庭园时,有位戴市女笠的老妇叩响茶室:故人托我送这个。她递来的黑漆盒中盛着水晶瓶,瓶中雪水泛着虹彩——与祖母秘制的虹雪水毫无二致。盒底压着片樱树皮,其上虫蛀的纹路恰是春祈梦中常见的图案!
哪位故人?
老妇笑而不答,却指向壁龛的《茶经图》:水要逆流注七次,茶筅要如落樱摇曳——这是你祖母的规矩,你少了一次。她指尖点向图中暗纹,所以香魂锁在沫中。
春祈倏然变色。这诀窍唯有祖母在消失前夜,曾握着她手喃喃:祈儿,茶道的魂在于那七注...
夜雪骤停时,春祈翻出祖母的茶箱。在《樱雪秘录》夹层中,她找到用露水绘的图谱:取立春初融雪埋入玉瓮,混五年陈茶以竹帚扫七昼...末页被撕去半幅,残存字迹写着:若违此律,茶凉香散之时...
更漏滴到寅时,春祈突然醒悟。她冲进茶庭挖开老樱树下,果然起出个素烧陶瓮,瓮内积雪未化,埋着封虫蛀的信笺。信纸被雪水浸得透明,祖母的笔迹却清晰如昨:祈儿亲启:千鹤嬷嬷与我有旧约,看谁先点出不灭樱纹。当年我私改水温赢了比试,却负了她半生心结...
晨光中传来叩门声。市女笠老妇去而复返,蓑衣滴着雪水:来取回我的虹雪水。她望向春祈手中的信,也来了结三十年的旧怨。
春祈默默启瓮调水。按《樱雪秘录》之法将雪水注壶,当虹雪水第七次入盏时,瓮中突然泛起月华。缺的是这个。她撒入新采的朝露,祖母临终前说,茶凉香散的钥匙是时光的晨光。
老妇捧水轻啜,眼角骤颤:这是...你祖母当年的配方?
春祈指向瓮底刻字,是茶道本该传承的配方。晨光映出平成三年立春字样——正是赌约第二年,祖母偷偷重制的版本。
春祭当日,两盏茶汤并置案前。老妇突然轻笑:你祖母到底耍了诈——她提前埋了改良的版本,就为有朝一日让你来了结。她从怀中取出半页残卷,与《樱雪秘录》严丝合缝:赌约的真正彩头,是帮对方点出最好的那盏茶。
春祈望向庭中盛放的樱树。积雪从枝头滑落,在青石灯盏上跌碎成晶莹的星子。她终于明白,有些约定不是用来分胜负的,而是让茶香在时光里沉淀成新的祈愿。
从此春家茶成了神社贡品,每盏茶面都凝着不同的樱纹——就像祖母留下的素烧瓮,封存着所有未尽的春天,等待某个雪晨被重新揭开。而那盏总在第七注时泛起月华的樱雪茶,被宫司赐名为,说是像极了春祈眉间那点不肯融化的雪光。
献茶仪式上,春祈亲自为神官点茶。当虹雪水入盏时,满殿忽然寂静——茶面沫饽竟凝出当年祖母消失那日的樱吹雪图案!祝祷声响起时,茶纹忽然流转,化作新生樱蕾的纹样。
满堂惊叹中,春祈望向殿外樱庭。市女笠老妇悄然现身,轻轻摘下斗笠——白发如雪,却分明是祖母当年的茶友千鹤嬷嬷!她将半卷残谱抛入茶庭,正落在春祈展开的茶帛上。
残谱背面写着:三十年前我输的不是茶技,是心境。今日见你如此,方知茶道真味不在争胜,而在传承。
从此每届春祭,春祈总在茶室留个空席位。有人说曾在雪晨见二人对坐点茶,更有人说那盏虹雪茶,能在不同季节显出相应樱纹,仿佛茶魂附在了水脉中。
而春祈最珍视的,是祖母留在茶箱底的短册:最好的茶永远点不完,就像最好的春天永远要留着下一盏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