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匠铺的油灯将熄时,阮九歌的錾子正刻到第九枚银铃的最后一笔。灯花爆裂的刹那,錾尖在铃壁划出细痕,像极了她左腕那道淡疤——十年前的中秋夜,师父握着她的手教錾花,也是这样失手划破了银胚。
九姑娘,该换灯芯了。学徒阿芷捧着新烛进来,烛光映亮工作台上八枚已成形的银铃。每枚铃身錾着不同的纹样:兰草、流云、远山……唯独第九枚铃空白如新雪。
师父的《九歌图》找到了吗?阮九歌摩挲着银铃问。自三年前师父失踪,那卷记载银铃秘法的绢画就不知所踪。阿芷摇头,却从袖中取出半片泛黄的纸:当铺收来的,像是《九歌图》残页。
纸片上是《山鬼》篇的局部,墨线勾勒的银铃纹样旁,师父的批注已褪色:铃舌需用故人发。阮九歌的指尖颤了颤——她腕上的疤,正是为师父束发时被银剪所伤。
夜雨忽至。阮九歌掀开地砖,取出埋藏多年的乌木匣。匣中青丝如瀑,是她及笄那日为师父梳头时悄悄藏起的落发。发丝触到银铃的瞬间,铃壁突然浮现极淡的纹路——是师父常用的月隐纹,遇热才显形!
去取松烟墨。阮九歌将银铃贴近灯焰。纹路渐显,竟组成幅微缩地图:城西乱葬岗的某座无名碑,标记着星形符号。
雨幕中的乱葬岗磷火飘忽。阮九歌举着灯笼寻到那座碑时,青苔下露出半截铁盒。盒开刹那,腐气混着奇异的檀香扑面而来——盒底躺着把银剪,正是师父随身佩戴的那把,剪刃上还沾着暗褐污渍。
你果然来了。身后传来枯哑的声音。阮九歌转身,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布满灼痕的脸——是失踪三年的师父!只是她左眼已盲,右腕戴着串八枚黑铃,每枚铃舌都是截焦发。
《九歌图》不全了。师父的独眼盯着阮九歌手中的银铃,最后一枚,该錾《国殇》。
阮九歌倒退半步。师父腕上的黑铃突然齐响,声如裂帛。记忆汹涌而来:那年中秋,她撞见师父在密室用银剪绞断歌姬的舌头,血淋淋地塞进铃舌。九歌铃要九种声。师父当时笑着解释,最妙的是人声。
你让我錾了八年……阮九歌的银铃坠地,都是用……
师父拾起银铃,你的铃是干净的。她突然扯开衣襟,胸口纹着完整的《九歌图》,唯独《国殇》处是道狰狞疤,最后一种声该是我的。
暴雨如注。师父将银剪塞进阮九歌手中:你七岁那年,我就选定了这结局。她的独眼映着闪电,真正的《九歌》,要錾铃人亲手取声。
阮九歌的剪尖抵在师父喉间,却想起及笄那日,老人为她梳发时说:九歌铃成时,天地会有回响。那时她不懂,如今才明白回响何意——是八枚黑铃里冤魂的哀鸣,与最后一枚银铃的颤音共鸣。
我不做《国殇》。阮九歌折断了银剪。
师父大笑,腕上黑铃震耳欲聋。她猛地抓向阮九歌的银铃,却在触及刹那僵住——铃壁的月隐纹突然灼亮,显出一行小字:九歌非杀,铃乃心声。
您教我的。阮九歌掰开她僵硬的手指,月隐纹遇血才显真言。
师父颓然跪地。阮九歌这才发现她后心插着半截银剪,伤口早已溃烂。八枚黑铃坠地,铃舌焦发散落如尘。
原来…你早在我身上…錾了纹…师父的独眼渐渐失焦。阮九歌俯身合上她的眼睑,腕疤恰贴在老人眉心——那里也有道淡疤,是当年教她錾花时,被飞溅的银屑所伤。
雨停时,阮九歌在师父胸口纹身处拓下《九歌图》。晨曦照进银匠铺,她将第九枚银铃浸入药液,铃壁渐渐透出原貌——上面早被师父錾好了《礼魂》篇,纹样是双手捧月的剪影。
九姑娘,要改錾吗?阿芷递来新錾子。
阮九歌摇头。她取一缕师父的白发系入铃舌,轻摇时,八枚黑铃竟同时应和,音色清越如泉。阳光穿透窗棂,九枚铃在风中轻旋,投下的影子恰是完整的《九歌图》。
师父没教错。她将银铃挂在檐下,只是忘了说——九歌铃真正的妙处,是让逝者的心声永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