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手术室的灯光终于熄灭。黎晓摘下沾血的手套,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她推开休息室的门,咖啡机已经停止运作,只剩半杯冷透的黑咖啡在纸杯里泛着油光。窗外,城市笼罩在灰蓝色的晨雾中,像一张正在显影的底片。
第七台了。护士小林递来值班表,刘主任说你再这样连轴转,迟早要猝死在手术台上。
黎晓用冷水拍了拍脸。镜子里的女人眼下挂着两片青黑,白大褂领口还沾着点状血迹。她突然想起医学院第一堂解剖课,教授说过的话:医生要学会与黑夜共存,因为死亡从不遵守朝九晚五的作息。
急诊科的铃声再次响起。黎晓抓起听诊器冲出去,走廊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在视网膜上留下跳动的光斑。担架上的男人浑身是血,工装裤被机油染得发亮,右手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工地坠落伤,钢筋贯穿右胸。急救员快速报告,血压70\/40,心率130。
黎晓的手指刚碰到伤者,他突然睁开眼,血沫从嘴角溢出:...给...我女儿...他颤抖着摊开掌心——是枚小小的塑料发卡,粉红色,沾满了血。
手术灯亮得刺眼。黎晓的柳叶刀划开皮肤时,钢筋锈迹在组织间留下诡异的青灰色轨迹。她想起上周那个死于破伤风的建筑工人,也是这样的锈迹,也是这样的凌晨。
电凝。她伸手,器械护士递来电刀。血腥味混着焦糊味升腾而起,黎晓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已经有三十个小时没合眼了,眼前的血管开始出现重影。
黎医生!麻醉师突然提高音量,血氧在掉!
黎晓的视线聚焦在监护仪上。数字不断下跌,90...85...79...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四点二十六分。这个时间点总是最危险的,医学院的老教授称之为噬夜时刻——人体体温最低,生理机能最弱的时候。
准备开胸。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骨锯的轰鸣声中,黎晓的思绪飘回十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实习生,第一次值夜班就遇到大抢救。病人是个年轻女孩,送来时已经没了呼吸。她至今记得女孩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和床头柜里那封没写完的婚礼请柬。那天凌晨四点十五分,宣告死亡时,窗外正好透进第一缕晨光。
黎医生!护士的惊呼将她拉回现实,心室颤动!
除颤仪的电极片贴上胸膛,伤者的身体在电流冲击下弹起又落下。一次,两次...监护仪上的直线依旧无情地延伸。黎晓机械地继续胸外按压,掌根传来肋骨折断的触感。
时间?她问。
四点五十八分。
黎晓没有停手。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在下巴汇成细流。她想起那个粉红色发卡,想起男人说给我女儿时的眼神。这种时刻她见过太多,每一个濒死的人眼中都会有那样的光——像是要把一生的牵挂都凝在最后一瞥里。
够了。刘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宣布死亡时间吧。
黎晓的手还按在伤者胸口。她突然注意到男人左腕上的文身: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下面写着小雨5岁生日。墨水已经有些褪色,边缘泛着青。
再试一次。她抓起除颤仪。
黎晓!刘主任按住她的肩膀,他已经...
最后一次!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流再次穿过躯体。所有人都盯着监护仪,死寂的直线突然跳出一个微小的波动,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窦性心律!麻醉师大喊。
黎晓的双腿突然发软。她扶着手术台边缘,看着护士们忙碌地连接各种管线。窗外,晨雾正在散去,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手术室的地板上。
上午十点,黎晓终于走出医院大门。她手里攥着那枚洗干净的粉色发卡,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手机震动起来,是刘主任发来的消息:小雨在儿科病房,3楼12床。
病房里,小女孩正坐在床上画画。蜡笔在纸上涂抹出夸张的太阳,和男人手腕上的文身一模一样。黎晓蹲下身,将发卡放在床头柜上。
爸爸说今天要给我带草莓蛋糕。小女孩抬头,眼睛亮晶晶的,阿姨你看见他了吗?
黎晓的喉咙发紧。她想起男人被推出手术室时还攥着发卡的手,想起监护仪上终于稳定的波形,想起破晓时分那束照进手术室的光。
看见了。她轻轻握住小女孩的手,他让我先来告诉你...要乖乖吃药,等他回来。
走廊上,黎晓靠在窗边深呼吸。手机又响了,是急诊科的召唤。她抬头看了眼时钟,十一点三十分——离下一个噬夜时刻还有十七个小时。足够她睡一觉,做个好梦,然后继续与黑夜争夺那些即将逝去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