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像稀释的胭脂,涂抹在西南边陲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线上。长途客车在崎岖不平的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了青石镇唯一像样的车站——一个用红砖砌成、顶上铺着灰瓦的简陋平房前。
林溪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下客车,一股混合着泥土、植物和淡淡牲畜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城市里空调过滤后的干燥空气截然不同。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陌生的、带着点野性的生机。小镇依山而建,青石板路蜿蜒向上,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木质吊脚楼,有些年头了,木头发黑,窗棂上雕刻着繁复却已模糊的花纹。几盏昏黄的路灯早早亮起,吸引着不知名的小虫飞舞。
她是来接外婆的。母亲在电话里声音哽咽,说外婆执意要回这大山里的老宅,谁也劝不住,只好让林溪请假送她回来,并处理掉老宅的物件。外婆年纪大了,记忆时好时坏,城里现代化的公寓让她无所适从,总念叨着要回“茶花坳”。
老宅在镇子最深处,靠近山脚,需要爬一段长长的石阶。木门上的铜环已经锈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天井漏下的一点微光,映着满地灰尘。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陈旧的、类似草药的气息。外婆坐在一张藤编的旧圈椅里,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土布毯子,望着天井里那棵高大的、枝叶繁茂的山茶树出神。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头,眼神有些涣散,看了林溪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囡囡来啦……山茶快开了。”
林溪鼻子一酸,走过去蹲在外婆身边,握住她枯瘦的手。那双手布满了老年斑和深深的皱纹,指关节粗大,记录着一生的劳碌。
接下来的几天,林溪开始整理这栋充满了时光痕迹的老宅。物件大多老旧不堪,蒙着厚厚的灰尘。她在阁楼一个笨重的樟木箱底,发现了一个用深蓝色土布紧紧包裹的物件。解开系得严严实实的布结,里面是一个扁平的木匣子,匣子本身没什么特别,但打开后,里面的东西让林溪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照片,也不是书信,而是一幅用丝线绣成的画。白色的土布作底,上面用无数种红色、粉色、白色、绿色的丝线,绣出了一片绚烂的山茶花丛。花朵形态各异,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热烈盛开,枝叶缠绕,栩栩如生。最令人惊叹的是,这些丝线并非简单地平铺直叙,而是运用了极其复杂的针法,使画面呈现出一种近乎刺绣绘画的立体感和光影效果,仿佛能闻到山茶花的馥郁香气。绣品的右下角,用细密的黑线绣着几个小字:“庚申年冬,赠远人。”
“络忆……”林溪喃喃自语。这精湛的技艺,这饱含深情的画面,绝非凡品。是外婆绣的吗?庚申年,那是近半个世纪前了。“远人”又是谁?
她拿着绣品去问外婆。外婆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丝线,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只是反复念叨着:“山茶花……好看……阿络手巧……”阿络?林溪心中一动,这是外婆的名字,素络。
她不再追问,而是将绣品小心地挂在堂屋斑驳的墙壁上。那绚烂的山茶花,仿佛给这暮气沉沉的老宅注入了一抹亮色和生机。她开始留意老宅里与山茶花相关的一切。她发现天井里那棵老山茶树,树干粗壮,显然有些年头了;厨房灶台上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罐,上面用青釉画着简单的山茶花纹;甚至在外婆那只随身多年的、磨得光滑的银镯子上,也刻着一个小小的、抽象的山茶花图案。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山茶花”与外婆的过去紧密地串联起来。这“络忆”,不仅是刺绣,更是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一段被岁月尘封的记忆。
林溪不再急于清理和丢弃,而是像考古学家一样,耐心地在老宅的各个角落搜寻着线索。她陪外婆坐在天井下,看阳光透过山茶花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听她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地讲述碎片化的往事。从那些零碎的字句里,她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故事:关于一个叫阿络的姑娘,关于山茶花开的季节,关于一个或许永远没能回来的“远人”,关于等待,关于用指尖的丝线将记忆绣成永恒。
镇上的老人,偶尔来串门,看到墙上的绣品,也会啧啧称奇,说素络年轻时是这十里八乡最巧的绣娘,尤其擅长绣山茶花,可惜……后面的话,往往化作一声叹息,不再多言。
林溪的心被一种温柔而酸楚的情绪填满。她看着外婆,她不再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记忆混乱的老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过炽热情感和漫长等待的鲜活生命。这老宅,也不再是即将被处理的负累,而是承载了外婆大半生悲欢的容器,每一件旧物,都可能藏着一个故事。
一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瓦片,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溪照顾外婆睡下后,独自坐在堂屋里,就着一盏昏黄的旧台灯,看着墙上那幅“络忆山茶”。丝线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些花朵在寂静的雨夜里,仿佛活了过来。她似乎能感受到,半个世纪前,那个也叫阿络的年轻女子,在同样的夜晚,就着油灯,一针一线,将无尽的思念与期盼,绣进这方寸之间的决绝与温柔。
外婆的呼吸声从里屋传来,平稳而绵长。林溪忽然明白了母亲让她回来的深意。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护送和处理财产,更是一次代际之间的理解与传承。她需要打理的,不是这栋破旧的老宅,而是外婆那份用一生“绣”成的、沉甸甸的记忆。
雨渐渐停了,月光透过云隙,洒在天井湿润的青石板上,也洒在那棵老山茶树上。借着月光,林溪惊讶地发现,几个饱满的花苞,已经悄然立在枝头,似乎随时准备绽放。
她决定不走了。至少,要等到山茶花开。她要陪着外婆,在这座充满“络忆”的老宅里,等待一场跨越了半个世纪的花期。她要试着,像解读那幅绣品一样,去读懂外婆沉默背后的一生。而那幅《络忆山茶》,将不再是墙上的一件装饰,而是连接过去与现在、外婆与她之间的一座无声的桥梁。桥的这头,是垂暮的宁静;桥的那头,是如山茶花般曾经热烈绽放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