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胎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水泥路,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呻吟,彻底熄了火。顾染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指,将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方向盘上。车窗外,是她此行的终点,也是她试图逃离一切的起点——云岭村,她童年每个暑假都会来的外婆家。
引擎盖下传来几声无力的“咔嗒”声,然后是一片死寂。这辆年纪比她还大的二手吉普,到底还是没能撑完全程。顾染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某种淡淡花香的气息,瞬间涌了进来,将她从城市带来的、那身由尾气、咖啡因和焦虑织成的无形外壳,冲开了一道裂缝。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踩着碎石路,走向村口那棵标志性的、枝桠虬结的大槐树。村子比记忆里安静了许多,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几栋新盖的水泥楼房突兀地立在老旧的木屋和土坯房之间,像闯入了错误时空的访客。外婆的老屋在村子南头,靠近山脚的地方。木门虚掩着,门上贴的春联早已褪色。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点霉味和草药香的空气将她包裹。屋里陈设依旧,只是蒙了厚厚一层灰尘,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
顾染是回来“休息”的。在城里,她是一家知名广告公司的艺术总监,每天被KpI、创意枯竭和甲方的反复无常撕扯。直到一个月前,在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后,她站在公司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河,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片光的漩涡吞噬。医生诊断是重度焦虑和过度疲劳,建议她“彻底脱离当前环境,静养一段时间”。
于是,她逃回了这里。
最初的几天,顾染像个游魂。她关掉手机,切断与城里的所有联系,每天只是睡觉、发呆,或者在老屋里漫无目的地翻捡旧物。寂静让她心慌,尤其是夜晚,没有霓虹灯和车流声,只有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和各种不知名的虫鸣,那种纯粹的、巨大的安静,反而让她失眠。
第四天下午,天气晴好。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将山野染成一片明亮的葱绿。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像被困住的兽。她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套上一双放在门后、沾着干泥巴的旧解放鞋,那是外公生前穿的。她需要走出去,需要动起来,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静止。
没有目的地,她只是沿着屋后那条长满杂草的土路,向着山坡走去。路很窄,坑洼不平,两旁是疯长的野草、低矮的灌木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鞋底踩在松软的土地和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风迎面吹来,带着山野植被被阳光晒过后特有的、暖烘烘的气息,那是“晴风”,干净、坦荡,毫无城府。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起来。肺叶扩张,吸入的是清冽中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而不是写字楼里经过反复过滤、带着消毒水味的冷气。汗水从额角渗出,黏住了发丝,但这种热和黏腻,是畅快的,不同于空调环境下那种干燥的、令人皮肤紧绷的不适。
她一口气爬上了最近的那个小山坡。站在坡顶,视野豁然开朗。脚下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刚刚插下的秧苗泛着嫩绿的光。远处,是连绵起伏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山峦,更远处,山的轮廓在晴空下显得清晰而柔和。天是那种洗过的、透亮的蓝,几朵白云慢悠悠地飘着。风更大了一些,毫无阻碍地吹过旷野,吹动她的头发和衣角,发出“呼呼”的、令人心安的声音。
那一刻,顾染忽然很想哭。没有理由,只是觉得胸腔里那块堵了太久、又冷又硬的东西,在这踏野而行后迎头撞上的晴风里,开始松动、融化。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任由风吹拂。风声、远处隐约的鸟鸣、草木摩擦的窸窣声,交织成一首天然的白噪音,将她脑中那些嘈杂的、自我否定的声音渐渐盖过。
从那天起,“踏野”成了顾染每日的功课。她不再需要强迫自己“静养”,而是主动去追寻那山野间的晴风。她走遍了村子周围熟悉或陌生的小路。有时穿过幽深的竹林,阳光被过滤成柔和的绿色光柱;有时沿着潺潺的小溪逆流而上,溪水清澈见底,可见游鱼细石;有时爬上更高的山脊,看壮丽的云海和日出。她不再思考创意、客户、 deadline,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事物占据:一朵奇特的菌菇,一块形状像心的石头,一只突然从草丛中窜出的野兔,或者只是感受阳光晒在背上的温度,以及风穿过指缝的触感。
她开始用外婆留下的老式数码相机拍照,不是为工作,只是记录。拍沾着露水的蜘蛛网,拍逆光下透明的花瓣,拍雨后山间蒸腾的雾气。她也重新拿起铅笔,在速写本上画下看到的风景,笔触笨拙,却充满了久违的生趣。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顾染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几个放羊归来的孩子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带起一阵轻快的风。她忽然想起一个困扰了客户很久的文旅项目提案,那个关于“回归自然,寻找内心宁静”的主题,他们做了无数版华丽的ppt,却总觉得隔靴搔痒。此刻,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心中豁然开朗。真正的宁静,不是刻意营造的环境,而是像此刻这般,踏在坚实的土地上,被自然、温暖、充满生命力的晴风包裹时,内心自然而然生出的踏实与平和。
她回到老屋,打开几乎被遗忘的笔记本电脑。她没有去做那个文旅提案,而是新建了一个文档,敲下了标题:“踏野晴风——一段被土地治愈的时光”。她不再想着如何去“创意”,如何去“打动”客户,只是简单地、真诚地记录下这段时间的所见所感,那些泥土的气息、草木的颜色、风的温度,以及内心一点点复苏的过程。
写完最后一行字,保存。她合上电脑,走到院子里。夜幕初降,繁星开始闪烁,山风带来凉意,却不再让她感到不安。她知道,城里的烦恼和压力依然存在,她终将回去面对。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的鞋底沾上了洗不掉的泥巴,她的皮肤晒黑了些,她的胸腔中,却重新灌满了来自山野的、清新而有力的“晴风”。这风,将陪着她,走向下一段或平坦或崎岖的路。而“踏野”这件事本身,已成为她对抗虚无、安放身心的一种方式,像一枚刻在生命底片上的、无声而坚定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