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六年的江南,梅雨来得比往年更缠绵些。细密的雨丝无休无止,将姑苏城笼罩在一片水汽氤氲的朦胧之中。青石板路湿滑得反着幽光,河道里的水涨得满满的,几乎要漫过石阶。空气里是饱和的潮气,混合着泥土的腥味、草木蒸腾的气息,以及一种隐约的、从深宅大院里飘出的药草香。
沈清川坐在沈家“济世堂”后宅的临水轩中,窗外就是自家的一方小药圃。雨打芭蕉,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她面前的红木书案上,铺着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纸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一道复杂的方子,旁边放着一只打开的青玉药匣,匣内红绸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株药材。那药材颇为奇特,根茎如玉,温润洁白,形态却似芍药,蜷曲层叠,隐隐透着一股清冽的异香。这便是“玉芍”,一种只生长在云雾深山峭壁之上的珍稀药材,有清心涤虑、安神定魄的奇效,可遇而不可求。
然而,沈清川的眉头却微微蹙着,目光并未停留在珍贵的玉芍上,而是凝注在方子末尾添注的一行小字上:“然,此方性至寒,于虚寒入髓之症,恐有冰炭之激,慎之,慎之。” 添注的笔迹清瘦苍劲,是她已故祖父的手笔。
榻上躺着她的母亲。母亲素来体弱,今春感染风寒后,竟一病不起,寻常方药皆如石沉大海,近日更是出现了心神恍惚、夜不能寐的虚烦之症。城中几位名医诊过,皆摇头叹息,言是“沉疴痼疾,非寻常药石可及”。沈清川翻遍家中祖传医案,才寻得这道名为“玉芍清心饮”的古方,方中君药,正是这株家中仅存的玉芍。
希望近在眼前,祖父的警示却如一道寒冰,横亘于心。她深知祖父医术精湛,尤其擅长辨证,其添注绝非虚言。母亲脉象确属沉细微弱,一派虚寒之象。若贸然使用这至寒的玉芍方,岂非雪上加霜?可若不用,难道眼睁睁看着母亲被虚烦之火耗尽心神?
雨声潺潺,更衬得轩内寂静。沈清川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她自幼随祖父习医,熟读《内经》《伤寒》,于药理脉学颇有心得,祖父在世时也常与她探讨疑难杂症。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面对至亲的生死关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恐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这道“玉芍清心饮”,如同一把双刃剑,悬于母亲头顶,而执剑的手,正是她自己。
她再次拿起那株玉芍,触手温润,异香扑鼻。这天地灵物,本当救人性命,如今却因用法之微妙,成了最大的难题。是遵循古方,冒险一搏?还是顾忌祖父警示,另寻他法,可能就此延误?
“清川,” 榻上传来母亲微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母亲不知何时醒了,眼神有些涣散,却努力聚焦在她身上,“又在……为娘的病烦心么?莫要……太过劳神……” 气息微弱,断断续续。
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和眼中那份强装出的安然,沈清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强挤出一个笑容:“娘,您放心,女儿正在斟酌一方好药,定能让您好起来。”
回到书案前,她的眼神变得坚定。不能犹豫,必须做出决断。她将古方轻轻推到一边,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墨已研浓,笔在手中。她不再仅仅思考“玉芍”的药性,而是将母亲的病症在脑海中细细梳理:外感风寒,邪气入里,久病伤正,导致正气亏虚,虚阳浮越,上扰心神,故见虚烦不寐。本质是虚实夹杂,本虚标实。
“玉芍清心饮”重在“清心”,以寒凉直折虚火,但忽略了虚寒的本质。若想两全,必须改弦更张。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为何不能以“玉芍”为君,清其虚火,但同时配伍温和扶正之臣佐,固其根本,引火归元?
她开始落笔,笔尖在纸上游走。君药,仍是玉芍,但用量减三分,取其清灵之气,而非寒凉之性。臣药,弃原方中的黄连等大寒之品,改用甘平的茯神、麦冬,养心安神,兼护阴液。佐以少量性温的炙甘草、红枣,益气和中,调和药性,防止玉芍过寒伤胃。使药,加入几片淡淡的陈皮,理气健脾,使补而不滞。
一道道药材添上去,一张全新的方子在她笔下诞生。它脱胎于“玉芍清心饮”,却已面目全非,更侧重于“扶正清心”,调和阴阳。每一味药的选择,分量的斟酌,都凝聚着她对母亲病情的深刻理解和对药性君臣佐使的灵活运用。
方成,她并未立刻抓药。而是拿着方子,再次坐到母亲榻前,仔细切脉,观察舌苔,印证自己的判断。脉象依旧沉细,但舌尖微红,确有虚火之象。她的心稍稍安定。
亲自称药、煎药。药罐在小泥炉上咕嘟咕嘟地响着,苦涩中带着甘香的药气弥漫开来,与水汽融合。沈清川守在炉边,目不转睛,掌控着火候。这一刻,她不再是沈家的小姐,只是一名心系母亲安危的医者。
汤药煎成,滤出浅浅一碗。她小心扶起母亲,一勺一勺,耐心喂下。药汁苦涩,母亲微微蹙眉,却还是顺从地咽下。服侍母亲重新躺下,盖好锦被,沈清川坐在榻边,静静守候。窗外雨声未停,她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药力,也交给母亲自身的生机。
夜深了,雨势渐小。沈清川有些疲惫,正欲伏案小憩,却听榻上母亲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原本微蹙的眉头悄然舒展,竟沉沉睡去,脸上似乎有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沈清川轻轻探了探母亲的脉搏,虽仍虚弱,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缓步走到窗边。雨停了,云层散开,一弯清冷的月亮悬在天际,清辉洒在湿漉漉的庭院里,也照在她沉静的脸上。
“玉芍清川”,清的不仅是母亲的病症,也是她心中的迷惘与焦虑。经此一夜,她明白,医道无穷,墨守成规固然稳妥,但面对复杂病情,有时更需要一份敢于在先人基础上“清源正本”、灵活变通的勇气与智慧。这剂为她母亲独调的“玉芍清川饮”,或许将开启她行医生涯中,一条不循常轨、却更贴近病患本源的“清川”之路。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