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杵在石臼里碾到第七圈时,林雪闻到了焦苦味。她急忙撒入新冰,看翠绿的抹茶粉在碎冰中洇开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极了去年在京都茶会失手打翻的那碗,只是这次再没有祖母笑着替她解围。
雪姐,客人催单了。学徒阿凉撩开后厨布帘,第三桌要加份金时冰,指名要用咱家老抹茶。
林雪的手顿了顿。所谓老抹茶是祖母留下的最后半罐,罐底刻着昭和十三年制,她只在每年盂兰盆节取用少许。而今才六月,怎会有人知晓?
前厅穿和服的老妪正襟危坐。林雪奉上冰品时,对方突然用京都腔轻叹:雪女家的冰,果然还藏着雪魂。林雪指尖微颤——是祖母在京都时的诨名,已四十年无人唤过。
您认得家祖母?
老妪不答,却将漆碗转了三圈:抹茶要逆时针搅四十九下,雪冰要顺时针筛七遍——这是雪女的规矩,你漏了两遍。她指尖点向碗沿冰屑,所以苦味浮在表面。
林雪倏然变色。这细节连父亲都未必知晓,唯有祖母在临终前夜,曾握着她手喃喃:小雪要记住,雪冰的魂在于七遍筛...
暮色染红窗棂时,老妪留下个桐木盒离去。林雪打开盒盖,里面竟是半块烧焦的茶筅,竹节处刻着字——正是祖母当年最爱用的那支!茶筅旁压着张老照片:两个少女在鸭川畔制冰,左侧笑靥如花的正是祖母,右侧垂首搅拌的赫然是今日的老妪。
京都的宫川婆婆...林雪摩挲照片背面的字迹,突然想起祖母常说的抹茶之约。
梅雨骤至。林雪连夜翻出祖母的茶箱,在夹层找到本《雪冰录》。泛黄纸页记载着秘方:取腊月初雪埋入竹瓮,混三年陈抹茶以石臼研磨...最后页被撕去半幅,残存字迹写着:若违此约,苦尽甘来之时...
雷声炸响的刹那,林雪突然醒悟。她冲进后院挖开老梅树下,果然起出个陶瓮,瓮内碎冰犹存,埋着封京都来信。信纸被冰浸得脆硬,祖母的字迹却清晰如昨:小雪亲启:宫川姊妹与我曾有赌约,看谁先制出。当年我私改配方赢了比试,却负了她半生心结...
雨幕中传来叩门声。宫川婆婆去而复返,蓑衣滴着水:来取回我的茶筅。她望向林雪手中的信,也来了结四十三年的苦味。
林雪默默起火架瓮。按《雪冰录》之法将陈冰研磨,当茶筅第七次搅动时,碗中突然泛起金芒。缺的是这个。她撒入新采的梅子露,祖母临终前说,苦尽甘来的钥匙是时令的甘酸。
宫川婆婆捧碗轻啜,眼角骤颤:这是...雪女当年的味道?
林雪指向瓮底刻字,是雪女本该做出的味道。烛光映出昭和五十四年梅雨字样——正是赌约第二年,祖母偷偷重制的版本。
晨光初现时,两碗抹茶雪冰并置案上。宫川婆婆突然轻笑:你祖母到底耍了诈——她提前埋了改良的版本,就为有朝一日让你来了结。她从袖中取出半页残谱,与《雪冰录》严丝合缝:赌约的真正彩头,是帮对方完成最好的那碗冰。
林雪望向窗外放晴的天。雨水在青石洼积成镜面,倒映出祖母与宫川婆婆年轻时的笑脸。她终于明白,有些约定不是用来分胜负的,而是让甘苦在时光里沉淀成新的滋味。
而今她的抹茶雪冰成了镇上招牌,碗底总会藏颗梅子——就像祖母留下的陶瓮,封存着所有未尽的夏天,等待某个雨天被重新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