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绮指尖拂过织机最后一根断经时,窗外鼓乐声正撞碎晨雾。喜轿的红影掠过染坊高墙,檐角铜铃晃动的碎光里,她看见自己十六岁未嫁的倒影,在褪色的赤金屏风上微微发颤。
“东街张员外纳妾。”母亲林氏将桑枝丢进染缸,靛蓝汁液吞没青绿,“用的正是咱家被退的妆缎。”
苏绮的梭子停在半空。三年前父亲苏承宗因贡锦褪色获罪,苏家“赤金锦”的招牌被摘那日,张家便退了婚约。如今张家庶子纳妾的聘礼单上,却明晃晃列着二十匹赤金妆花缎。
染缸突然沸腾!林氏捞起桑枝,枝头缠着半幅裂锦——正是当年褪色的贡品残片。金线朽如枯草,朱砂红泛着尸斑似的灰褐。“你爹的冤屈...”林氏攥紧残锦,指甲陷进金丝,“都在这褪色里。”
暴雨夜,苏绮撬开库房铜锁。霉味裹着积尘扑来,三十七张蒙尘的织机如墓碑林立。她掀开正中织机的苫布,尘絮纷飞中,祖传的八宝缠枝纹提花本静静躺着。翻到末页时,灯花爆响——父亲的字迹爬满空白:“金非金,赤非赤,药在蚕眠第三日。”
晨光刺破窗纸时,苏绮蹲在蚕室。林氏掀开竹匾:“这批蚕吃了毒桑叶,活不过三眠。”白蚕在桑叶上蠕动,吐出的丝却泛着奇异的珠光。苏绮捻起断丝对着光,丝芯竟有金红细脉。
“拿苦楝叶来!”她突然冲向药柜。父亲配的防虫药方里,苦楝汁列在首位。青绿汁液淋上蚕匾,垂死的蚕突然剧烈翻滚,吐出的丝瞬间染上金红!
染坊里,苏绮将新丝浸入茜草缸。丝线出水时赤如霞,却无半分金泽。“金箔呢?”她翻遍料柜,只找到半匣暗沉的铜金箔——正是当年贡品所用。
“张家垄断了金箔市。”林氏冷笑,“掺铜的次货,遇潮便锈。”
暴雨如注。苏绮在父亲旧书箱底摸到硬物——油布裹着的鎏金小盒,盒内躺着三片薄如蝉翼的真金箔。金箔下压着张药笺:“蚕沙二两,晨露煎之,丝过其液则色固。”
翌日五更,苏绮跪接芭蕉叶上的露珠。金箔浸入蚕沙露时,铜缸里的赤丝突然浮起金芒!她抽丝上机,金线穿梭如电。织到宝相花蕊时,织机突然“咔”地崩断三根综线。
“跳梭了。”林氏抚着断裂的经线,“这老家伙认主。”
苏绮盯着提花本上的缠枝纹。父亲批注的“第三日”被虫蛀蚀,唯“跳梭时验丝”五字完好。她拨开断线,发现崩裂的综框下卡着半枚银梭——梭身刻着“张记工坊”。
鼓乐声再次撞破黎明。苏绮混进送妆队伍,见张家库房堆满赤金锦。摸到锦缎背面时,她指尖一颤——纬线竟掺着麻丝!麻吸潮气,金箔焉能不锈?
“抓住她!”家丁的吼声惊飞雀鸟。苏绮翻墙逃时,怀中赤锦被竹枝勾破,金线在晨光下流转如活物。追兵逼近之际,她纵身跳进染坊废液池。
污水浸透襦裙。苏绮挣扎爬起,却见裙摆沾染的废液处,麻丝纬线竟褪出本色,而金线越发璀璨!池边倒着半桶父亲研制的固色药渣,标签写着:“忌铁器。”
真相如惊雷炸响。当年官差验贡锦,用的正是铁尺!麻丝遇铁器释放酸液,蚀锈了掺铜的金箔。而张家为压价收购苏家染坊,故意供次等麻丝。
公堂上,苏绮抖开赤金锦。府尹的银戒尺划过锦面,金线立时蒙灰。“大人请看!”她将锦浸入陶碗,水中金芒复现,“铁器催锈,真金不怕火炼!”
惊堂木震落尘灰。张家当家人瘫坐在地时,苏绮望向府尹案头——那面褪色的贡锦屏风,在晨曦里忽然泛出一点金辉。
染坊重开那日,苏绮将新织的赤金锦铺在院中。暴雨突至,众人惊呼着抢收,她却含笑而立。雨歇时,锦缎在积水里浸着,金线反比晴日更耀目。
“赤绮非绮,金箔非金。”她抚过织机新换的银综,“跃金之秘,在丝骨通明。”
最后一匹锦入贡时,苏绮在父亲坟前焚了张药笺。火舌舔过“蚕眠第三日”的字迹,灰烬中露出后半句:“丝透则色永,心明则冤雪。”青烟袅袅升空,融进赤霞漫天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