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透过纱帘时,程眠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保持着这个侧卧的姿势已经三个小时,右手虚握着早已冷却的茶杯,杯底沉着两片茉莉花瓣。阳光爬上她无名指上的戒痕,那道浅白色的印子比枕畔的离婚协议书还要醒目。
窗台上的蓝雪花开了第三朵。程眠数着花瓣上的脉络,想起上周花店老板娘说的话:这花有个怪脾气,白天开晚上合,像在睡觉似的。当时她正把最后一盆绿萝搬出前夫的书房,叶片擦过门框的声音和现在秒针走动的声响奇妙地重合。
茶汤表面结了一层极薄的膜。程眠盯着那层膜上自己的倒影,发现右眼角多了一道细纹。这道纹路很新鲜,是前天深夜发现丈夫衬衫上的金发时瞬间长出来的。她伸手去碰,指尖却沾上了茉莉花的香气——来自那个女孩常用的洗发水味道。
楼下传来钢琴声。弹的是《梦中的婚礼》,但总在第三小节卡壳。程眠听着琴键的挣扎,想起自己婚礼上那架走调的钢琴。当时她穿着租来的婚纱,裙摆里藏着母亲缝的茉莉香包,而现在那些干花正躺在垃圾桶最底层,和撕碎的婚纱照躺在一起。
蓝雪花突然颤动了一下。程眠转头看见一只蜜蜂被困在花蕊里,透明的翅膀沾满花粉。这场景莫名熟悉,就像她第一次去丈夫办公室时,看见那个实习生被圈在他的臂弯里整理领带的样子。蜜蜂终于挣脱飞走时,带落了几粒花粉,在窗台上拼出一个歪斜的——那个女孩名字的首字母。
茶已经完全凉了。程眠起身时,一片茉莉花瓣粘在她睡裙的褶皱里。洗衣篮里还扔着那件沾到口红印的衬衫,领口处的暗红像极了蓝雪花汁液染在布料上的痕迹。她突然很想看看那种花汁在离婚协议书上会晕开成什么形状。
厨房的冰箱发出轻微的嗡鸣。程眠拉开冷藏室,冷气中飘着昨天剩下的奶油蘑菇汤味道。最上层放着丈夫——现在是前夫——最爱喝的啤酒,易拉罐上凝结的水珠滑下来,在保鲜盒上冲出几道透明的沟壑。她取出最里面那盒蓝莓,发现底层已经长出一层灰绿色的霉斑,像极了书房抽屉里那枚从未送出的珍珠耳钉氧化后的颜色。
窗外的琴声终于流畅起来。程眠站在洗碗池前冲洗蓝莓,水流冲走了表面的霉菌,却冲不掉果实底部那些细小的腐烂黑点。她尝了一颗,酸涩的汁液让她想起发现丈夫出轨那晚喝光的半瓶红酒,酒渍在婚纱照上留下的印子也是这种暗紫色。
蓝雪花在正午的阳光下完全舒展。程眠数到第五十七片花瓣时,门铃响了。透过猫眼,她看见一捧巨大的香槟玫瑰,后面露出花店小弟局促的脸。签收时,小弟不小心碰倒了玄关的伞架,三把伞骨纠缠着散开,像极了那天在酒店大堂撞见的三双腿。
花束里的卡片写着对不起,笔迹是程眠教了七年都没能改掉的潦草。她盯着那个句号看太久,墨水突然晕开成一张模糊的脸。玫瑰的香气太过浓郁,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这感觉和发现丈夫第一次撒谎时一模一样——那天他带回一束同样的玫瑰,说是庆祝相识五周年,可程眠清楚地记得他们的纪念日在冬天。
剪刀刃卡在包装纸的缎带上。程眠用了三次力才剪断,断开的瞬间,几片玫瑰花瓣飘落在离婚协议书上。她突然想起结婚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说过的话:婚姻就像养花,光有水不够,还得有阳光。现在她终于明白,有些花需要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朝北的阳台。
午后的阳光开始西斜。程眠把玫瑰一支支插进玻璃瓶时,发现有几朵的花心已经发黑。她拨开花瓣,看见里面蜷缩着一只死去的蚜虫,透明的尸体像极了婚礼上那颗突然熄灭的水晶灯坠。
蓝雪花开始慢慢合拢。程眠躺在沙发上,看着阳光从花瓣边缘一点点撤退。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是前夫发来的消息:能再谈谈吗?锁屏照片里的蓝雪花还是花苞状态,背景里模糊的婚纱照一角,正好挡住他搂着她腰的手。
暮色染上窗棂时,程眠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她变成了一朵蓝雪花,在黑暗中缓缓闭合,而一只戴着婚戒的手正粗暴地掰开她的花瓣。惊醒时,最后一缕阳光正从戒痕上撤退,茶几上的玫瑰不知何时掉了一地,花瓣边缘开始卷曲发黑。
月光照亮了离婚协议书的签名处。程眠拿起钢笔,笔尖悬在纸上三毫米处,一滴蓝墨水坠下来,在纸上晕开成花朵的形状。这场景似曾相识——就像七年前那个雪夜,他第一次吻她时,她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珠落在他领带上的样子。
钢笔最终落下去时,蓝雪花完全闭合了。程眠听见花瓣合拢的细微声响,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轻轻关上了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