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天,潮气能渗进骨子里。沈青瓷撑着油纸伞,走在姑苏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拐进了那条名为“拾遗”的僻静小巷。巷子尽头,是一家没有招牌的古玩店,门脸狭小,木门上的黑漆斑驳剥落,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沉寂。
她是这儿的常客,也是店主顾老先生唯一的学生。店里光线昏沉,空气中浮动着老木头、旧纸张和淡淡墨香混合的独特气味。博古架上陈列的器物大多黯淡无光,仿佛与主人一同沉湎于旧梦。沈青瓷喜欢这里的安静,喜欢指尖拂过那些承载着时光的物件时,心头掠过的微妙震颤。
顾老正伏在柜台后的条案上,就着一盏绿纱灯的光,用放大镜仔细审视着一块残破的瓷片。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青瓷来了。”
“老师,”沈青瓷收起伞,倚在门边,“又淘到什么好东西了?”
顾老招招手,示意她近前。案上铺着一块深蓝色的绒布,上面躺着一块巴掌大的青瓷残片。瓷片胎骨坚致,釉色是那种雨过天青的淡雅,可惜只剩下一角,边缘断裂处露出灰白的胎土。残片上,用极其精细的刻划花工艺,描绘着一株兰草的局部,叶片舒展,线条流畅有力,虽只存一叶,却风骨毕现。
“你看看这个。”顾老将放大镜递给她。
沈青瓷接过,俯身细看。釉面温润如玉,光泽内敛,刻花技艺高超,绝非寻常民窑之物。她的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釉面,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心头,仿佛能感受到匠人运刀时的那份专注与虔诚。
“这釉色,这刻工……像是宋器,而且极可能是官窑的路子。”沈青瓷沉吟道,“可惜残得太厉害,就这一片叶子,出处难考了。”
顾老点点头,又摇摇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更小的锦盒,打开。里面是另一块更小的青瓷碎片,釉色、胎质与案上这片如出一辙,上面刻划着半朵莲花的图案。“这是去年在城东老河道清淤时,被人当碎瓷片捡来的。我总觉得,它们……可能来自同一件器物。”
沈青瓷将两片碎瓷小心地拼凑,断裂处的痕迹并不完全吻合,中间缺失了大块,但釉色和工艺风格的高度一致,让她相信老师的直觉可能是对的。一件宋代的、可能是官窑的精品,为何会碎裂沉入河底?它原本是什么模样?
“我想把它修复出来。”顾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哪怕只是知道它原本的样子也好。”
修复古瓷,尤其是这种残损严重、信息量极少的器物,无异于大海捞针。需要查阅大量古籍图录,比对同时期窑口的工艺特征,更需要一种近乎想象的还原能力。这不仅是技术的挑战,更是对耐心和悟性的极致考验。
沈青瓷被这个想法吸引了。她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接下来的日子,她几乎泡在了老师的店里和图书馆。她翻阅《陶说》、《景德镇陶录》,比对汝、官、哥、钧、定各大名窑的瓷片标本图录,试图从那一叶半花中,推断出器物整体的器型、纹饰布局。
过程枯燥而漫长。她常常对着一堆拓片和资料枯坐半天,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那件瓷器的完整形态。是碗?是盘?是瓶?还是某种更特殊的器皿?那株兰草,是独立纹饰,还是与其他图案组合?缺失的部分,刻划的是什么?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傻,试图从几片碎瓷中还原一件湮没于历史尘埃的珍品,简直像痴人说梦。但每当她拿起那两片碎瓷,感受着那如玉的釉质,看到那灵动传神的刻花,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便油然而生。它不该只是库房里编号存放的标本,它曾经是一件完整的、被匠人精心打造、被人使用或欣赏的艺术品。它值得被“看见”,哪怕只是在纸上被还原。
转机出现在一个深夜。沈青瓷在查阅一本冷门的宋代地方志时,无意中看到一则简短的记载,提及当地某位雅好收藏的士大夫,曾定制过一批“案头清供”,其中有一件“青玉案”,形制仿汉玉案,通体施天青釉,刻划“幽兰独芳”图样,备受珍爱。
“青玉案”?“幽兰独芳”?沈青瓷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翻出瓷片照片,那株兰草,孤傲清雅,不正是“幽兰独芳”的意境吗?难道这两块残片,竟是那件传说中的“青玉案”的一部分?
这个发现让她兴奋不已。她开始集中搜寻所有与“青玉案”或类似形制相关的文献和图像资料。终于,在一本海外博物馆的图录中,她找到了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是一件流散海外的、被认为是明代仿制的青玉案式笔舔,器型低矮扁平,呈长方形,下有矮足,案面刻有花纹。
有了这个参考,她的复原工作终于有了方向。她结合宋代瓷器的造型特点,推测那件真正的“青玉案”应该更为古朴典雅,比例匀停。她根据碎片上兰叶的走向和比例,推测出它可能在案面占据的位置;又根据那半朵莲花的形态,猜测它或许位于案的侧面或足部,作为辅助纹饰。
无数个日夜的推敲、描绘、修改。草图铺满了工作室的地面。她与顾老反复讨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为一个小小的发现欣喜若狂。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沈青瓷将最后一张复原图铺在顾老面前。画纸上,一件完整的天青釉“青玉案”跃然纸上:案面平整,釉色匀净,一株兰草自案面一角斜逸而出,枝叶疏朗,风姿绰约;案侧隐约可见莲瓣纹环绕,矮足稳健。旁边附有详细的尺寸推测、工艺说明和纹饰解读。
顾老戴着老花镜,久久地凝视着画纸,手指轻轻拂过纸上那株兰草,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感慨,更有一种了却夙愿的释然。
“像……真像啊……”他喃喃道,“青瓷,你让它……又活过来了。”
沈青瓷看着那张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复原图,又看了看绒布上那两片安静躺着的碎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残片,而是通往过去的一扇窗。通过这扇窗,她仿佛看到了宋代工匠的巧手,看到了士大夫书斋里的雅趣,看到了一段被时光掩埋的风雅。
修复的,不仅仅是一件瓷器的模样,更是一段破碎的记忆,一种对逝去美学的追索与致敬。那方小小的“青玉案”,在她的笔下,跨越千年,终于重现了它应有的风华。而沈青瓷也在这段与古物对话的旅程中,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老师常说的那句话:“我们不是在占有古物,而是在为后人守护一段文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