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沾湿栖鹤社的黛瓦时,沈鹤卿指尖的松烟墨正凝在“鹤”字最后一笔。铜鹤香炉吐出檀雾,熏得满室诗笺微微卷边。窗外忽然掠过灰影,新入社的苏家小妹轻呼:“可是仙鹤?”众人探身望去,却见半片残破纸鸢挂在竹梢,湿淋淋的翅骨倒真似折翼孤鹤。
“倒应了今日的令。”沈鹤卿搁笔,将青瓷令筒推至案中。筒内十二支鹤翎签浸着桐油,是她用去岁在寒山寺救下的伤鹤遗羽所制。首签由最年长的周夫人拈得,老妇抚着签上羽纹,喉间滚出沉厚吟诵:“黄鹤一去不复返——”尾音拖得绵长,如鹤唳穿云。
“白云千载空悠悠。”对座的柳四娘即刻接上。她父亲是江夏驿丞,幼时常在黄鹤楼畔拾级,此刻指尖叩着青玉镇纸,恍若叩响江畔钟磬。
令筒顺时针转。第三位的崔翰林家千金才十四岁,攥着绣帕细声续道:“晴空一鹤排云上。”窗隙恰有微光泻入,映得她鬓边珍珠鹤钗流光宛转。沈鹤卿颔首,在花梨木令碑刻下第三道痕。这碑已用三载,密布着“月”“雪”“梅”等往昔令字的凹痕,今日新添的“鹤”字沟壑里,渐渐积起细碎金粉。
轮到苏小妹时雨势转急。她盯着筒中鹤翎签,忽见沈鹤卿广袖滑落,腕间露出一道陈年疤痕,形如鹤颈屈折。正怔忡间,邻座已击磬催令,她慌声诵出:“兔应疑鹤发!”满室霎静,老梅屏风上绣的群鹤似要振翅而出。周夫人蹙眉:“这是杜工部《月》中句,鹤字当在第六,你该诵第五字令位。”
“该罚。”沈鹤卿将白瓷羽觞推去,眼底却含慈悲。苏小妹仰首饮尽梅子酿时,瞥见令碑“鹤”字第五痕尚空,恍然悟得此令需依字位轮转——自首句“黄”字位始,二句“鹤”在第二字,三句“鹤”在第三字,此刻当需第五字含“鹤”之句。
铜磬又鸣。新到任的江南学政之女徐令仪端坐西窗下,竹影拂过她素白襦裙:“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声如碎玉。沈鹤卿刻刀一顿——此句出自贾岛《宿山寺》,徐令仪祖籍范阳,竟熟谙北地诗风。更奇的是“鹤”字恰嵌第五,救回令局。
令筒转至末席的蓝衣女子,却是徐令仪的侍墨婢子。满座哗然中,徐令仪淡然展袖:“阿素在姑苏时,曾为沧浪亭诗社掌令。”名唤阿素的婢子垂目吟道:“孤鹤归飞,再过辽天。”陆放翁的苍凉词句裹着吴侬软语,惊得梁间栖雀倏然腾空。沈鹤卿凝视阿素袖口银线所绣的飞鹤,忽觉那鹤目竟以黛青点染,与三年前黄鹤楼诗会上,那位以鹤翎为凭邀她对诗的青衫书生袖纹如出一辙。
雨霁时令至第七轮。窗外暮云熔金,柳四娘望着归巢鸟影脱口诵:“鹤盘远势投孤屿——”第七字令位。苏小妹眼睛骤亮,接得又脆又快:“蝉曳残声过别枝!”第八字令位竟被抢占,满座愕然。沈鹤卿腕间旧疤隐隐作痛,想起自己这般年岁时,亦曾在长安诗宴上抢令,被滚烫茶汤浇出这道鹤形疤。
“无妨。”徐令仪忽然取过令筒,“我有一解。”她抽尽筒中鹤翎签,在案上排成辽远阵型,曼声轻诵:“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李太白《古风》的孤绝之意漫过水榭,第九字令位。最后一支签在沈鹤卿掌心微颤,她望向徐令仪腰间——那枚曾被阿素袖纹掩住的羊脂玉坠,此刻分明露出半翅鹤形,正是当年书生所佩。
“不得沧洲信,空看白鹤归。”沈鹤卿的叹息融进晚钟。令碑终刻满九痕,金粉盈满“鹤”字。徐令仪离席时,一枚玉坠悄然滑落石阶。沈鹤卿拾起,见鹤翅背面新刻小字:“栖鹤社主,别来三载,可愿续黄鹤楼未竟之令?”
月下忽闻清越长鸣。众人奔至廊下,见竹海尽头有双鹤翩跹,素羽映着琉璃瓦上未干的雨珠,恍若衔着银河星子掠过人间。